许玥望着眼前两人,罕见的发现自己有一丝头疼,或许还有啼笑皆非的错愕。
外人不知,难道她还不知,这个所谓偷了考题的“小贼”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才写了三分之一的考题现在就压在她手下呢:
——闭门不见人的这几天,没什么事儿干,可不就专心在拟题上了。
杨神风微微垂着头,这位年少的才子长相温柔,望之如山间风雨夜幕,时刻都有一股沉静的气韵。
此时他的心却一点都不平静。
一声比一声强烈的心跳,似乎在催促他做些什么,至少要说些话吧,比如,自己是如何抓到人的。
大人不必担心,事情有了转机……肯定,肯定不会牵连到你。
偏偏到了这人的面前,往日的沉稳机变一概全无,好似被审判的恶人一般,等待上首许玥的一句话。
有他这样安静的。
也有性子急的忍耐不住,段三郎有一双形状圆润的眼睛,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人,好似洒了星辰的碎片般。
上首许玥喝了口解暑的茶,漫不经心的听着。
白皙的指节有节奏的敲击桌面,声音悦耳凝神,段三郎慢慢适应了这个节奏,叙述更加顺畅,杨神风时不时补充细节。
简而言之。
小宴那一日后,突兀的传出考题被窃之事后,两人为许玥担心暂且不提。
只说如何抓到偷题贼的,说起来是巧之又巧,这“贼”就姓段,不是段氏的段,而是城中某一个破落户。
天底下总不能只有一个姓段的不是?
这位破落户,家境一日比一日不好,所以打着段家人的旗号招摇撞骗,久而久之把自己真当成了段氏族人。
在外头酒醉了,说些似真非假的醉话不外乎自己和段氏有什么关系,暗示旁人身世,还有不少人信了。
要说运气,就在于此了。
这个假“段”少爷便是偷了许玥住处字纸的人,原本事闹了出来,惶惶不可终日,等见没人找到自己,心又活泛起来了。
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实际是因为根本没人在乎这事。
想着把试题换一换银子,偏偏他……不识字,不晓得哪个是试题,最后索性不去管,随意拿了一张偷来的纸作为信物。
妙在还有几分小聪明。
把那个编出来的段氏子弟身份拿来用。
神神秘秘的放出消息,说是自家背后有人,手上有好东西,有诚意的
幸好还没骗几个人,就传入了杨神风的耳中。
他第一时间问了段三郎,得知段氏没这个人,心中就有了预感。
好,身份是假的。
偏偏手上有许玥的字,杨神风手中那柄视若珍宝的折扇,除了简侍读的字外,她亦题了名的。
两两一对比,就知道字迹真假。
既如此,那这位假段氏子弟肯定就是盗试题的小贼了。
逻辑十分通顺。
“……大人放心,那几个和贼人有接触的都被控制住了,学生上了刑细问,决计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段三郎说这个时,神情雀跃天真,邀功一般看着许玥,好似完成任务,向主人讨食的漂亮小狗。
可话中……丝毫不把上刑这样血腥的事放在眼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糅合在一起,有种矛盾惊悚的美感。
引人侧目。
许玥听的心情复杂,敲击桌面的节奏变快了许多,突然又猛的一停。
若他们说的是真,那事情就巧到极致了,里面各个环节差上一点,这事就难收场。
所以她眼神复杂的看向了两人,叹息般的说道:
“也不知你们这运气是好还是不好了?”
偏偏卷入了这个漩涡里。
又牵扯了段氏。
这下,谁也不能让他们脱身了,包括许玥。
两人一怔,许玥就见杨神风神情慢慢一紧,这位素来被人夸赞沉静的少年,此时露出了紧张之色:
“大人,学生是做了错事?”望着许玥的眼神中竟露出几分依赖——
“不,可能是好事也说不定。”
土司不可能一次连根拔起,拉一批,打一批才最好。
杨、孟嚣张,当然是打下去的那一批。
段氏一直站干岸,如今也要站不下去了。
至于这次“巧合”,许玥也不去探究,是真巧还是假巧,吩咐观书亲自去请孟子维过来,便闭目养神起来。
他们一来一往,段三郎好似听明白了些,又好像根本不明白,不知何时,嘴角弯起的弧度平了下来。
…………
日理万机的孟大人很快就来了,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许玥冷笑道:
“这样熬下去,事情没办成,孟大人恐怕就要为国尽忠了,怎么,这是要学诸葛丞相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言一出,在场其余两人都怔住了。
无他,在他们心中,许玥一直以来是疏离、冷然如玉的形象,举止行动间不带人间烟火气。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大概就是这样。
让人敬畏,不敢冒犯。
现在两人却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原来,许大人也是会动怒,会讥讽的……一个人。
可这份情绪,不是对他们的,这就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了。
“明月郎莫要再刺我了。”孟子维有些疲惫的苦笑,坐到许玥对面解释了起来:“上好的保命丹吃着,太医时时把脉,人还撑得住。”
“何况,你又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进屋子以来,头一次把目光落到扬神风和段三郎身上,好似尖刀般,欲要把人从五脏六腑开始扒个干干净净!
良久,他先问杨神风,语气淡淡:
“你姓杨,和杨氏有什么关系?”
“禀布政使,学生出生杨氏旁支,不过早已出了五服,除了族谱,和主宗没有什么来往。”
杨神风不卑不亢的回答。
下一秒,段三郎不待人问,抬起头自顾自的道:“布政使应该认得我,您当初来云南的接风宴,父亲带我去了的。”
好,这位连个谦虚的学生都不用了。
许玥在一旁悠闲的喝茶旁观,丝毫不觉气氛有什么不对,打机锋嘛,有点火气很正常。
“段氏嫡子,果真不凡。”
孟大人如此说,神态却是一点也没把人放在眼里,接下来也没理两人了,反而转头和许玥说起了话:
“局势原本是有些僵持住了,过了今日却又不同了。”
由心的笑了起来:“明月郎真是我命中的福星不成,你一来,我的事就一帆风顺了起来。”
“你说错了。”
许玥将茶盏放下,发出清脆的声音,轻睨了他一眼:
“我早早算了卦,你我八字有点不合。”
不然,怎么凑到一起,自己就要劳心劳力的,江南是如此,云南也是如此,本都不该是她干的活。
“八字这东西我可不信。”孟子维显然领会到了许玥的意思,却含笑反驳:
“早年,还有道士还说我的八字是天煞孤星,刑克六亲呢……活了几十年,却没应验半点,让人失望。”
后面一句,声音轻之又轻。
许玥有时不太喜欢自己聪敏的耳目,垂下眸子,暗暗叹了口气,道:
“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那我便告辞了。”
孟子维起身,对杨神风和段三郎微微一点头,随后迈步出去,两人对视一眼,也面色凝重的跟着出去了。
…………
这日之后。
街上的甲士和衙役又撤了回去,百姓传的风风雨雨,一会儿说是盗试题的人抓住了,一会儿说根本没丢。
还有谣言,试题是杨\/孟\/段家派人去偷的,为的是给朝廷一个下马威。
市井百姓讨论的风生水起。
却未发现,城中的气氛越发凝滞,小巷中常有刀兵之声。
这样的勉强的平和,让人惊讶的是,一直维持到了乡试之时,许玥轻声道:
“算他还有点良心。”
八月初九。
云南省学子入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