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寺中。
算完八字之后许玥没有急着走,一是还要算吉日,一事不烦二主,索性都交给老僧来算。
虽然一个道家居士,去寻寺庙算吉日有点古怪。
但她本人都不太在乎。
二来,此时行宫恐怕因功臣阁名额,乱成了一锅粥。
她还是先避一避风头比较好。
据小沙弥说起,这座京郊小寺虽然声名不显,其实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一草一木都是有念头的。
“施主不要不信,你看这一棵银杏树就是开寺的时候,由一位大人物种下的。”
“听说这位大人物可了不得呢。”
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嘴角沾着点心沫子,十分焦急的,意图在这位漂亮的和菩萨一样的大人面前证明自己没撒谎。
绕过一处隐蔽的小门,到了地方。
秋意深沉。
一人合抱粗的大银杏树下,是满地的扇形金黄叶子,微风吹过,树枝上的银杏叶飘摇落下。
如斯美景令人心折。
许玥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然发现了隐藏的美景,见此小沙弥挺起了胸脯,有些小得意,他就说这里好看的。
万年寺中有七八个小沙弥。
他们都是周边丢弃养不下的婴儿。
说是沙弥,其实并未剃度出家,只是借个名头养在寺庙中,在餐食上都与正式的和尚不一样。
荤腥吃不着鸡蛋总有一个。
等到了懂事的年纪,愿意留下的就继续在寺中,不愿意的,便放他们出去各自谋生过活。
“主持大德。”
之前,许玥了解内情之后,感叹的对老僧说道,比起那些大受信众香火修金身,甚至放贷的大寺,万年寺才更得了佛家真谛。
听完她的话,老僧便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双手合十俏皮的道:
“可不好说这样的话,老衲功德不够,只能度眼前的寥寥几人,未能度世人,当是下乘之法。”
“不过,若是佛祖怜悯,待老衲百年之后超拔一二入佛国,那也是却之不恭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玥当即大笑,旁人不解,她为何会与佛门老僧交好,不说年纪相差之大,重要的是一道一佛,天生的冤家。
见面了不打架就是好的,何谈交好?
原因就在于此了。
笑完,当即道她身为好友也要助主持一臂之力,捐了银子、粮食、僧衣僧帽,惹得老僧一下喜笑颜开。
回到这时,她因小沙弥一语见到了银杏树,兴致上来拣了几枚好的银杏叶,准备去做书签。
此后,连日都在此处流连,这日她在树下自己打棋谱,顾·系统·海棠靠在树边,阖眼休息。
其实系统意识无聊之下,正四处乱飞——
“宿主,这里有东西!”
忽然一声大喊。
…………
一本书。
塞在上方隐蔽树洞内,层层包裹严实的书。
用的纸是玉板纸,即便经历了漫长岁月,上面的字迹还是那么的鲜明,观之,好似时光从未流逝。
第一页下方有鲜红的印章。
是“九如”二字。
这个名号,许玥十分熟悉,她当年入朝之时第一份工作就是为有此名号的人编录史册,自然记忆犹深。
九如阁主,便是前朝那位洛相私底下所用的名号,九如阁也确有其地,正在其府中。
当时朝中大事都是在此处商议。
时人有云:便登凌霄宫,不如一入九如阁。
凌霄宫是末帝居所。
所以,这样的势大,这样的煊赫。
前朝即便已风雨飘摇,末帝也无法容忍下来,最终权倾一时的洛相被腰斩,九如阁毁于一旦。
此书竟是那位洛相所留,许玥起了兴趣,想来,那位开寺时种下银杏树的大人物就是这位末代丞相了。
不过,小沙弥有一点应该说错了。
这棵树应该种下时,就已经不小了,不然书塞不进树洞里,也容易被人发现。
但是,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隐秘的藏在银杏树上面?
往下看,许玥先看到了第一句——“千百年之后,或有后人得见此书,试问一句,我这一生评价如何?”
她突然一怔。
该如何评价呢?
在取代了前朝国祚的朝代,你依然是“洛相”而不是末帝发泄之下,给安放的千古罪人,百恶之首。
她取笔在旁边写下这样一行小字,好似隔着时空,在和洛相对话。
随后继续往下看。
书上字迹清丽,笔锋圆润如珠玉,俗话说见字如见人,洛相应该是个谦逊的人……
这个念头在下一秒毁去。
“文和帝是一个十足十的蠢货,不,应该这样说,不仅是他,他爹,他祖父,三代人都是大大的蠢货,且各有各的蠢处!”
看到这里,饶是许玥心中都惊诧不已。
史书上,洛相是个什么形象:
——扶大厦之将倾,挽社稷之倒临,却被昏君害死的悲情忠臣。
这一句话如果暴露出去,其人形象就要大翻转了。
激烈的批判之后,笔锋一转:
“三代蠢货祸害他们自家的江山,却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难不成上辈子我欠皇室一家的不成。”
“好,百姓活的苦不堪言,还有许许多多想要匡扶社稷的臣子,他们一心救国,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所以,我想试一试……”
后面是比较长的记叙,有为政措施、打击世家大族、清理流民、坑害奸臣、联合叛军等等。
并不都是高大上,甚至污糟、下流、不择手段。
见到这些,许玥心中洛相的形象才越发完整,不是片面的光风霁月,而是黑白混合在一起,组成了那位权相。
到了末尾。
“我原本以为文和帝此人虽蠢了点却听话,加上太忙了,太忙了,这个朝廷处处都是漏洞,我就像个修补匠日夜奔波。”
“难免疏忽了对我恭敬有加的皇帝。”
“所以,我快要死了。”
此处滴落了一点墨团。
“好在若不出我所料,还有一个皇朝为我陪葬,到了地下,也能吹嘘一二。”
最后几行字:
“敬告后来之人,若也是在官场之上浮沉,我唯有一言相赠——不要被皇帝的表象所迷惑,时刻警惕。”
“他们血已经被权力污染扭曲,是蒙着人皮的怪物,是蛇蝎,唯独不是人。”
“不管是明君昏君,都一样。”
许玥轻轻吐出一口气,将书合上,轻声道:
“您这可不是‘一言’。”
不得不说,她深深的记住了这些话。
自入朝以来,陛下待她是臣子中极好的,仿若史书中标准的明君贤臣。
所以连许玥自己都没注意到,对于陛下,她总是抱有一丝莫名的相信和期待……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这位大有用处,且无冒犯的忠臣。
今日洛相之言,好似一把重锤将这些温和的表面砸开,见到底下苍白的实际情况。
君与臣,本就是既依赖又制衡的复杂关系。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许玥想,自己也该在这方面多长一点心了。
要把陛下当一个君王,而不是长辈或者前世的上司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