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曦抚摸大地,阳光又一次直射禁林的时候,他从舒坦中醒来。
那一刻像是从朦胧的世界沉睡一个世纪之久,重新睁开眼睛,世界更清晰……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断续的记忆恢复,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端详怀中的可人儿。
散发沾晨露,更显黑亮,雪肤沾泥土,更加诱人;洁白的俏脸带着泪痕,睫毛卷翘,细挂凝珠,显得楚楚可怜;娇小窈窕的身躯像猫憩一样依偎,显得有些无助,葇夷纤细,丰硕暗藏。
她的面容宁静而难掩憔悴,他有些心疼地除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怕惊醒梦中的女孩。
“救吾一世,还汝三生。”他默默许下诺言。
一生之誓,超越轮回。
他起身拿过一件黑衫,——禁林就像他的家,这件事再熟悉不过。
然后静待她醒来。
目光忍不住扫过她的胸前,不自觉地多看一眼。
状若天上仙桃,娇嫩欲滴,白过玉脂,红过樱花,胜似雪山一点梅,亦如她的脸蛋一般梦幻而不真实。
“真大!”他的嘴角划过赏心悦目的弧度。
晨风吹动竹林,竹摆如波似浪。禁制已经“爆”去,天空恢复蓝白的色彩,禁林的一切庄肃与神秘,如烟散,似梦醒。
他忽然感到一阵豁达与开朗,原来这种自然随心的感觉,才是他想要的吧。
地上一层枯黄的叶子被风卷起,在空中打起嬉戏的圆。
半个钟后,女孩幽幽转醒。
“公主殿下为何又闯入禁林?”他露出微笑。
看着那熟悉的笑容,那肆无忌惮的注视,她不答,倔强的与他对视。
大概是退让了,他干笑两声,转过身去,留下一个高大修长的背影。
背后渐渐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
半刻后,他转过身,单手把她抄在怀中,以绑公主的架势恶狠狠道:“你不后悔吗?”
她轻咬下唇,不示弱的看着他。
“好啦。”他顺了顺她的秀发,“你救了我,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说完,一股宏大而又缥缈的气息随之散出。
他手一挥。
“风来!”
风徐徐而来,如同精灵的尾巴扫过,带起漫天的枯叶。
“云起!”
他带着她旋转,像是踩着云梯缓缓升起。
“火舞!”
漫天的叶子开始燃烧。它们变红、发亮,打着漩儿纷飞,如同漫天的火雨,燃烧着凤凰的羽毛。
当他们旋转下降,似乎一切美好都缓慢起来。她看到漫天的枯叶,绽放最后的烟火,像一首生命的赞歌。
这是多么难得的场面。滴滴火雨坠落,是他们空中起舞的背景。
青丝如瀑飞扬,黑衫如墨伴舞,青纱如燕归来。
那一刻,世界末日来了,他也相视一笑,洪水猛兽经过,她也恬然依偎。
火雨渐渐宏大,形成火海,火海中似乎有凤嘹鸣,祝愿这对新人。
这是最美好的烟火,在他们坠落的最后一秒,化作飞灰,消散虚无。
只剩零星的火苗做着最后的落幕。
她依然盯着天空,全身酥软的倚偎在男人的怀里,两滴泪水悄然滑过素白的脸。
……
很久以前的一天,是夜,一道流光在天边划过。
“母后,母后!那是什么?好漂亮哦。”小女孩的声音空灵而动听。
“那是流星。”磁性而苍老的回答。
“咦,流星怎么不见了?”
“那是(因为)它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宿。”
“哦。”女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很快,她又高兴地嚷嚷,“母后,母后!我也要像流星一样,找到自己的归宿!”
……
后来,他跟公主经常在竹林里幽会。
他为她吹笛,她为他起舞。
那是梦一般的时光。
然而梦毕竟是短暂的,公主与祭司的爱恋,注定不能平静。
他去见过圣上。
御书房,那个男人负手站在天下江山图前。
“邻国来犯,可斩使臣?”圣上问。
“不该。”他抱拳行礼。
“边境纠纷,应派强援?”圣上继续问。
“应该。”他回答。
两人相视一笑,虽是君臣,却似朋友。
他们谈了很多,更多的时候是圣上在说。
……
“朕知王朝兴衰,在乎土地兼并,自上而下改革,可行?”
“难。”
“为何?”
“因为侵犯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所以难执行。”
“朕不畏难。”
……
“去年天灾罹难,佃农又添许多。朕知天灾是小,尾大不掉是大。宫中侍臣,又有几句真言?试问,吃了多少苦,才会认为吃苦是天经地义?享了多少福,才会悟出何不食肉糜?”
“世间从来都不是万般皆苦,至少,朕不允许——”
“要让百姓有甜。”
“要让百姓有田!”
……
圣上再次扫过天下江山图,道出自己的担忧。
“如今,宫中之臣,其心不一,勾心斗角,缺少忠贞之士;边境之镇,敌人压塞,外军不足,缺少精良之将。黎民百姓,生活并不富裕,民间绿林,更是让朕的江山水深火热。”
“如果无可奈何,也只能答应邻国的和亲。”圣上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上次邻国王子来访,对公主一见倾心,若下嫁公主于他,也不算委屈,两国结为盟友,和平相安。”
“陛下知道和谈是不可能的,狼子野心诸言,不可尽信。”
“朕再想想。”
他沉默,便告退。
事情应该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对自己默念。然后,他去见了前朝皇后,那个疯女人。
风吹开帷幕,刺骨的寒,午夜的月光洒下,清冷如水。
冷宫似乎一年四季如此。
老女人独自端坐在角落,神神叨叨的说着什么。
脚步声很轻,正是他悄然而来。
老女人停止了念叨,像是回应,却依然背对他坐着,伛偻的身躯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你没有疯。”他早知道如此。
“我疯了。”老女人的声音苍老,却很动听。
“确实。”他冷冷的说,“一个将自己夫君害死,将整个皇朝拱手让人,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正常人也做不了如此疯狂的事。”
“火坑?算是吧。”
一阵沉默。
“为何?”他的脸色难看,“我明明已经放手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又一阵沉默。
“你又为何走向祭司这条道路?”女人反问。
他哑然,许久一声轻笑,席地而坐,随意道:“你真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跟我父亲一样。不过我不会学那个男人。”
“我来这里呢,只想弄明白几件事,明白了就走。”
“至于祭司这条路,我不想走了。”
“好了,告诉我。”他微笑,打了个机锋,“昨日之蝶为何作茧?”
老女人听明白了,反问:“今日之光为何拂尘?”
“你是不是巫师?”他失去耐心,开门见山道。
“是吧。”
“你的诅咒是不是太过强大,难以掌握?”
“大概吧。”
“巫师分善恶,诅咒分两仪。你没有把握好自己的选择,所以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你错了。”许久一声叹息,“我并没有选错,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你可以纠正。”
“所以我把她托付给你。”
“我只是一个祭司。”
“你说过不再走这条路。”
“我——”他有些烦躁,“可我照顾不了她。”
“……”
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也就是说,那些精灵,是你指使的灵?”
“不全是。”
“不全是?”
“她从出生,就注定了这一生的坎坷。”老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我把她的归宿给了你,就是算到,她跟你的结局,是最好的。”
说完便不再回应,像是睡去。
他皱眉离开。
走在返回禁林的路上,他想到很多。
他的父亲给他噩梦般的童年,铺垫好祭司这条路,却安排师父带他行走江湖,任他闯荡。他本应该潇洒肆意游戏人生,却遇上她,年少邂逅,情难自禁,夜闯皇宫,败走,在命运的安排下成为大祭司。
一切的“因”,都在那天月夜开始,当一切回归原始,达成最初的目的;他想,是时候回到原来的轨迹。
权力?地位?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然而那个“果”,却得他自己偿还。
数月后。
在竹林响起悠扬的笛声。笛声在秋风中萧瑟,像是落叶,又像是下雪……飘飘似离歌。
那是最后给她的一首曲。
忽见佳人林中漫步,青丝飞扬,螓首连天颈,柔荑结莲印,水裙风带度,霓裳玉粘花,须臾翩翩如飞鹤起舞,再看凄凄似杜鹃啼鸣。
那是她跳的最后一支舞。
跳完她就哭了。
他抱着她,任凭泪水打湿衣裳。
有诗云: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选自王实甫《西厢记》)
他决定去征战沙场,从一个小兵作起。
他们以彩石为信物。
他告诉她若想他,可以与彩石诉说,他也会如此,因为彩石是美好之物,可以传达双方的思念。
他说他不会死的,当他功成名就戎马归来,正式迎娶她。
“将军的使命就是为公主守护住家园,不是吗?”他微笑着扶去她脸上的泪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就说好了吗?”
“我想要你当我的将军,但谁要你真的去打仗啊!”她依依不舍,大声埋怨。
“将军不作战,那还叫将军吗?”他依然笑的风轻云淡。
“可是,你当的是冲在最前面的小兵啊!”她哭得梨花带雨,将他抱紧,“不去了好不好?你可以带我逃的,带我逃的!”
“公主。”他轻声说道,语气中却有不可磨灭的东西,“我只要你嫁给我,以公主的身份。我会给你幸福,以男人的身份。”
“我要去的,是残酷的战场,但那不是我停留的地方。”
“我会踏着铁血,露晨归来,只为见到你的红装……”
他吹断她的一缕秀发,不再说什么。
为伊征得沙场战,为伊摘得铁血花。
他即便马革裹尸,也不会后悔,因为他要平定的,是动乱的江山。
军令很快就下来了,圣上百忙之中为他送行。
“红尘种种,你我皆是痴人,朕入戏太深了,你亦有了牵挂。白字营是朕最好的部下,去那里,你可以学到很多。”
入戏太深么……陛下总说一些意义难明的话。
他看向蔚蓝的天空,流云肆意漂扬。
官道上人满为患,尽是铁甲,旌旗飘飘,威风嚯嚯,胜似御驾亲征。
但他只是一个小兵,他们送的应是王匡,陛下的私生子。
绿林当道,赤眉横行,国家危难,新策苦果?应该不是……苦于难以下行。
他不去想其中的弯弯道道,在人群中寻找那抹倩影。
万人振臂呼号间,他开心的笑了。
他看到公主羽衣华服,出现在展台角落。
于是他也顺着人群,振臂高呼口号,与她挥了挥手。
此去经年,再见应是良辰美景……
他提携战马,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