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车辙痕迹追了半日,他选择在一处林子休息。
战争最忌越过战争的顶点,越是临近战斗他越显得平静。他手上只有五十余骑的精锐,而敌方至少是一个千百人的方队。但偏偏战争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在非开阔的林地,一支五十余骑的队伍足以占据空间的饱和度,也就是说,正面碰到的对手也许不到五十人。只要在合适的地方,五十余骑兵冲溃一个未成型的千人队伍,也不是不可能……这就是地利。
他足够冷静,但还是隐隐不安。
空气中饱含着水汽,酝酿着一场大雨,他意识到这是很好的时机。
雨下了,古道边杂乱的树林隐藏着几颗竹子,“嘶沙嘶沙”的响!也不知道是风吹竹曳还是雨打树鸣,阴沉的天地间似乎将一切真相遮盖。
一个卫兵正在解手,忽然起伏的树梢后,一匹黑马露出半截。
“嗤律!”黑马对卫兵轻蔑的吐了口气,马上端坐的披甲黑影,在雨中、林中、纷乱的沙沙声中,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魔神。天地俱静,只有白晃晃的长剑出鞘,极慢到极快,咔嚓!剑过,卫兵竟然还来得及喊出最后一句话。
“敌袭!”血流如注。
“杀!”似乎从各个方向都传来马蹄声和喊杀声,五十余骑的喊声和杀声一层盖过一层,在林间忽如千军万马现。
几回冲杀,“和亲”的队伍溃不成军,丢盔弃甲。
似乎比想的还要容易。
他压下内心的不安,抢过花轿,还没掀开他就知道上当了。
轿车内,是一名他不认识的女子,泪如梨花,怯怯然看着这位浑身染血的披甲将军。
沉重而整齐的踏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很快各路人马包围了这片林中谷地。有邻国的兵马,有本国的禁林军。
仿佛无数个夜晚梦到的那个梦,他又回到了被包围的境地。
……
他为什么会走上祭司这条路,他曾挣扎过,仿佛命运的背后有一双手,无形的操控着他的命运。
梦,似梦。
他夜闯皇宫,败于“皇林十四阵”。
狱中。
混沌、压抑、心跳……他轻挣着枷锁,黑暗中听见小时候父亲在某处祭坛的“祷告”,有如魔音贯脑。
似申告,似述颂,似召唤,无形之中有一张大网拉扯他走上这条轨迹;他抗拒,然无可抗拒。
就这样昏沉沉的,在狱中毫无意识,漫无目的,直到他又听到令人惶恐的心跳。
咚噔!咚噔!咚噔!
“皇上。”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这狱中之人怕是有古怪,星祭石似乎因他亮起。”
“嗯!”一道威严的声音,“朕最近莫名一阵心乱,恐有大事发生。然千思万虑——莫非是那个人的子嗣回来了?传令大司马——”
当他醒来的时候,双手被两个人扣着。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件叠好的黑袍,散发着熟悉的味道……是父亲的衣物。
“认得?”一个冷漠的声音。
嗯——他朦胧地点头。
很快,黑袍被重新关进盒子里,两个宫女托着玉盘消失在一扇门后。
这是一间暗室,东西两扇装饰用的窗,正前方暗红色的门“嘎呀”的关上,门两侧昏暗的孔明灯微微照亮四周。
真是黑暗呐,像小时候父亲的祭场。
为什么这么暗啊?小男孩曾问父亲。因为大啊。为什么大?因为空。为什么空?因为你的四周一片虚无……
不知什么时候押解他的武士不见了。他揉着手腕向前走去。
刚踏上一步,凭空刺来数支长矛。
“呼!”他醉酒一般身体一歪,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右手一圈,竟将矛身抱成一捆。
忽然侧面又刺来两枪,枪尖在昏暗中如两道冰冷的寒光。
他将扛在右臂的矛杆往前一送,借力后仰,同时左手掐印,场域扩大。
“嗖”后面两杆枪直刺他的后背。
气场受到牵引,他后背的肌肉猛地绷紧。说来险,那时快,他的双眼微亮,双手一开,背后的两杆枪被无形的力分开。
再双臂一夹,两支枪置于腋下。也就在这时,他终于发现此地的特殊;后空翻一踢,啪的两声闷响,两个人影从黑暗中现身,应声倒飞。
“风水阵,隐身?”
若说多么复杂的阵法也不是,只是利用磁场干扰人的气机,再加之光线昏暗,极具误导,陷阵之人容易感知不到他人。
不等他思考如何破阵,前后手持长矛和枪的武士同时将手中的武器刺来。在他的场域感知下,前方七支矛,侧后方四支枪,轨道清晰的刺来,于是他脚往侧下用劲,身体横跳与两侧的枪平行,夹住两侧的枪身,猛地旋转起来。夹于腋下的枪在他身侧转成圆柱形,将另外两个方向的枪矛弹开大半,唯有几只矛险而又险的贴着他的前胸后背滑过。
下坠,单手撑地,两足着地;借力,以枪为棍,横扫!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朝一个方向突围,手中的枪抡成大风车,数名武士应棍倒下。
“无论何时,不要让自己陷入包围的境地,有的话便尽快突围。不错,不错!”黑暗中有人在远处鼓掌。
“你是谁?”他喝问道,“现在到底是要做什么?”
无人回答,显形的武士又隐于暗处。
“还隐身?”他低头,双手持枪在地上划过一个八卦,又把两支枪头尾相抵,发出“噔”的脆响,再抬眼,气势凌然,“逆转!”
只见他一跺脚,砰!整个暗室变得一片漆黑。然后是一阵乱棍的杂响,一片闷响,一群人的惨叫。
他平息着喘气,打开之前宫女消失的那扇门。
门后是一间密室,有七个衣着古怪的人。后头有另一扇虚掩的门。
“请赐教!”第一个人身披紫衫,身材精瘦无须,手握银链,微微施礼。
他点头回应。
一瞬间,紫衫人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一条银链猛地劈来。
挥手一挡,侧身!银链的尖端缠绕在枪身。
嗖!霍!啪!链子破空的声音,枪棍挥舞的声音,两者碰撞的声音交织。双方同时向前冲刺,枪如棍,链如蛇。
他的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用链子作武器难道不应该和他玩远战吗?
很快两人就接近三米内,银链猛地挥舞呈龙卷风状,又像盘踞起来的毒蛇,链尖随蛇身鞭动刺下。
好一个近战的打发……他心中夸了一句,笑了。两支枪交叉成十字,以力借力,以柔克柔;十数回合后,他单手持枪抵着对方死穴,银链被他连同另一支枪包粽子一样缠绕在她身上。
“承让了。”他有些喘息道,以棍敲晕之。
“链手还是太孩子气。”一个黑袍人向前踏一步,风帽下的一张薄唇、尖鼻的平脸苍白,双手藏于宽袖,空洞的袖口无声挥动。
“你很快也像她一样躺着。”他只是长枪一指。
“可别搞错状况。”黑袍人摊开双袖,隐约看见其紫黑的怪手,“我可没打算单挑……”
后面有四人应声向前,在他前方成扇形散开。分别是蓝衣、金甲、水纹蓝袍、褐色道袍。
“真无耻!”他呸了一口略带腥臭微绿的口水。
刚刚黑袍摊手的瞬间,却是下了毒。
没有任何言语,激烈的碰撞声、金戈声、爆破声,徒然炸开,室内如同响起连绵起伏的惊雷。
半柱香后。
他艰难地站起,双膝已不自主的轻微颤动。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将一截枪尖留于道袍男子身上,移步去拾那柄保留还算完好的长剑。
地面已经满目疮痍,半米直径的坑,密密麻麻的焦黑的小洞,渗杂着血腥的水渍;刀剑枪痕在墙上如同镌刻壁画,还有或抽搐或痉挛或昏迷的躺着的六人。
只剩最后一个……他抬头,目光锐利。
“你还能打吗?”一只静默立于对面门前的老者问道。
他撑着膝盖,长剑在地面发出一声“叮”响。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独留链手不伤,其他人非死即残?”
“因为她讲‘礼’啊。”他终于走到老者面前,“你不也如此?”
“面对莫名其妙就要毙自己命的人,应该斩草除根。”老者饶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推开门,“走吧,通过下一关,你就能了解要你做什么了。”
一个偌大的室内广场,四方有各式武器的架柜;场上布置有兵阵,以八人为阵,阵心为一名红袍重胄之人,共有八组,各个气度凛冽,凝神肃静。
“这是禁军六十四路将领。”中年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又暗藏威严,只听那人语调拔高。
“诸爱卿,这是朕选的大祭司,不知各位有什么意见?”
六十四双漠然的眼睛探来目光,如同炸开数个战场,扑面的凶戾气息,粉碎万骨的铁血之势,笼罩而来。
“我有何意来任这虚职?”他平淡的说,睥睨整个广场,“又何何必闯这仗势?”
空气凝滞。
“呵呵——”中年人也不恼,反而像看到自家小孩顽皮,需要教导一般劝道:“朕八岁得道,以天下社稷为己任,数十载如一日,躬身自敛,常思前贤之所思,常事前贤之所事。吾尝散吾财于难,分吾田于民,爱民如子,又有治世在前,终得天下臣子拥而前朝遗子禅,筑我新朝。终日兢兢业业,为民图利。废奴制,天下人人共尊;建货币,天下人人分田;统度量,天下人人公平……无愧天子。”
“大丈夫一生有所为有所不为。生当为伟业,死亦为鬼雄!可曾想为人杰,轻言淡泊?可曾想为苍生,勿谓名与德?为大器者,有何畏天下‘君子’唾弃之权?为人子,又何弃父亲祭祀之遣任?”
“闯过去吧,朕赋予你一世英名,流芳青史!”
“嘿嘿,好一个浩然正气,帝王心术。”他露齿一笑,肩头耸动。
“皇帝是尧舜一样贤德的君主,大臣才会是拥护尧舜的臣民。”他用还算干净的小指头掏掏耳朵,“可惜你推出新政,却灾祸连连,实在非天命之属。”
“大胆!”尖锐的怒斥音,“贱民安敢!”
“慢——”威严的声音拂然不悦,打断了尖锐者的发言,“既然如此,朕给你两个选择。”
尽头的两盏灯亮起,还是那两个宫女,妖冶的容貌在灯下如同肃穆的壁画,在铁血方刚的演武场,一时间完全遮盖了将士们的光辉。
“第一,闯过去,拿起你的权力;第二,打过去……也带走你父亲的东西。”
“一生,一死,你自己选择!”
随着冷漠的话语,兵阵运转起来。没有奇淫巧技,没有江湖异士,只是纯粹的暴力机器。当将士们真的结起兵者之界,即使是惑世之颜,也只能沦为背景。
黑暗终究笼罩了他。似一条路,幽深而不见底,随时准备吞噬他某样珍视的东西;在那条路上,他被束缚着,跌撞着向深渊走去;他想挣扎,却难以挣扎,他想放弃,却不敢放弃……痛苦包围了他。恍惚间,他看到两个宛若尤物的女子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搔首弄姿,地上是一袭黑衫,一根古老的金杖,背后是一扇泛着白色黎光的门。
祭典已经开始。
他看到将士们一个个变成妖怪的脸,仿佛群魔乱舞。
那是一条终生黑暗的路,那是一条孤握权杖的路。
除非忍受痛苦?……
那便战吧!
除非失去比生命都重要的东西?……
那便拼命挣扎吧!
反正有一扇门,通往黎明。
“打吧。”
……
风来了,四野凄凉,他像独立在天地间那根雨打的高枝,萧索、独立,起伏、倔强!
夏天的雨,从未这么的凉,透彻心扉,空荡荡,冷瑟瑟的。
他扫视四周,说了多年前同样的两个字。
“打吧。”
五十余骑精卫亦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时,更远处传来奔袭的马蹄。轻微的一阵碰撞后,似乎打开一个缺口,一路人马被放进包围圈。
“你们——”他原本想责备一番,话到嘴边又笑了。
原来这么多年后,面对千军万马,他已不再孤单一人。
“不知兄弟,战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