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去过白云观后没两日,京里便传开了一个消息。
说是圣上下了一道圣旨去了白云观,念着凤阳长公主乃是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身份,便特准其移居宫内修行。并圣上已命皇后在太极宫内另收拾出了一座宫殿来,之后的两年多,凤阳长公主只在宫中修道为国祈福即可。
说起来,前头才有复儿子官位之意,紧接着,就给了母亲这样的特赦。京中谁人不在传,说齐家这回是真的要复兴了。
说不定,齐家一门又能重振当年雄风。
也是这时候,齐砚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何那日母亲会说那样坚定的话。
想来她也是提前得到了什么风声了,又或许,正是那个人已经提前差了身边内侍,亲自去她跟前传过旨。
圣上此行在他意料之内,也合乎规矩。当初开了金口让母亲观中修行三年没有食言,如今又寻得合适机会,让母亲免去了皮肉之苦。
只是有一点齐砚不明白,这样的一桩好事,那日他在观中时母亲明明就已经先得知了内情,却为何不直言呢?
他几次都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可见她是想说的,但最终却又没有说。
细细想来,想也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圣上下了旨意,并命令她暂时别露出半点风声。她是迫于天子之威,这才没在圣旨昭告天下之前先说出这个秘密。
哪怕这个秘密是对他这个亲儿子。
那个人行事素来乖张霸道,他给了甜头却又偏要压制一回,也符合他以往的行事风格。
其实那日入宫时看陛下的态度,他大概就猜到了母亲的事该会差不多是这样一个解决方式。但他没以为母亲会入宫修道,原想的是,或会特准了母亲回齐家,或是直接去她的长公主府独居。
但不管怎样,她日后人在京中,总好过一个人独居京郊白云观内,自生自灭。
只是宫里勾心斗角多,母亲又单纯,他怕日后的后宫之争,会将母亲无端牵扯到其中去。
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在位,早不是当年先帝在位之时了。
新帝的后宫自然也不是先帝的后宫,母亲当年能在先帝后宫行事游刃有余,新帝这却绝不会有那样的待遇。
虽说母亲如今能被特赦回来是好事,但欣慰的同时,不免也隐有些担忧在。
齐砚正一个人静坐窗下,心中一遍遍过着这些事。突然的,栖梧匆匆推门闯了过来。
听到动静,齐砚神思立刻收回,目光朝门口方向望去。
栖梧一脸的急切,还没等主子问,他便先开口道出了实情:“少主,大长公主方才进宫去了。奴听得消息后亲自赶过去瞧了,她老人家走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还拄着先帝赐她的那根龙骨拐杖。”
祖母向来不待见母亲,父亲走后,更是如此。且这半年来,她也一直把父亲之死归罪在母亲身上。
之前母亲白云观中修行,观中日子清寒,她见母亲吃苦,心中倒尚算有几分宽慰,觉得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了。如今一道圣旨下来,特赦了母亲,母亲就算还是继续修行,但却不再是吃苦,她老人家心里便不平衡起来。
龙骨拐杖乃先帝所赏,是御赐之物,轻易是不能视于人前的。
今日为着母亲之事却请出了这根龙骨来,可见她老人家对母亲厌恶至极。
但齐砚很难理解,她老人家对母亲的这份执着的恨意,到底是怎么来的?
若说父亲走后,她痛失幼子,迁怒到了母亲身上,尚能理解几分。可之前的二十余年,父母恩爱,二人对她也恭敬孝顺,她老人家虽严肃,但对所有人都没有这般偏见,却为何唯独不喜欢母亲?
这实在令人费解。
而真正按着亲属关系算起来,母亲同她都出自皇室,母亲还是她老人家的侄女儿。
有血缘之亲在,该更亲近几分才对。
或许……是当年在宫里积累下来的一些夙愿,也未可知。
“公子?”栖梧见公子并无回应,便又喊了他一声。
齐砚神思收回现实后,看向了栖梧。
栖梧怕万一大长公主进宫这么一搅和,最终会迫得圣上又收回圣旨,那最后吃苦的还是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吃苦了,心疼和担忧的,自然是他们家公子。
栖梧急主子所急,忙问:“公子,您可也要即刻入宫去?若有您在一旁劝着,圣上未必能为大长公主所左右。”
齐砚却显然不急,闻声也只摇了摇头。
“此事圣旨已达,这个时候祖母再去,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若祖母在皇旨昭告天下之前入宫劝阻,圣上或会念在她是皇姑的份上听她一二。但如今早已昭告天下,天子是不会朝令夕改自食其言的。
若他真是那样一个轻易就能为谁左右,然后朝令夕改的人,就不会如此大费周折的下这样一道旨意了。
他大可直接就赦免了母亲,又何必还费这般事?
如今正是他立威之际,若才发出去的圣旨,轻易就能被一位皇室的老公主所左右,那他这个天子的尊严,怕也是所剩无几了。
为了他自己的君威,为了日后能更好的统辖和震慑京中诸权贵,他也绝不会做出这等出尔反尔之事。
所以,齐砚对此并无担心。
“我去与不去,圣上都不会被祖母所左右,我又何必多跑上这一趟?”齐砚抬眸望了栖梧一眼,轻轻一笑,“母亲一事已成定局,轻易不会有变数,大可不必为此事担忧。”
栖梧到底是跟在齐砚身边长大的,听得主子此话,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后,也就想明白了。
“是,奴懂了。”栖梧应道。
齐砚又说:“你交代下去,让院里的人都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权当没有这样的一件事发生过。”
栖梧又应是。
之后便退了下去,按主子的吩咐,将这事交代到了栖梧院内每一个角落。
但苏韵娇不知内情,只当是齐砚不敢与大长公主反抗,故这才选择了沉默和忍气吞声。
她在自己小屋内徘徊斟酌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直接寻来了齐砚书房。
不过这回并没有像上回一样冒失,直接就空着手大剌剌过来,而是背了个药箱。
借有这个幌子在,苏韵娇也不至于会太尴尬。
同样是守在门口的家奴先进书房去禀告,待齐砚同意了,家奴这才又出来请着苏韵娇进去。
齐砚见她是背着药箱来的,眉心轻蹙了下。
今日不是施针之日,此番背个药箱来,倒不知她所为何事了。
但齐砚也没多问,只一如往常,笑容和煦的招待她坐。
苏韵娇悄悄打量了他神色,见他脸上并无难色,苏韵娇兀自狐疑了一阵后,倒也跟着宽了心。
她就是不放心他才来的,此番见他神色一如往初,心情似乎也并不曾因大长公主此举受半分影响,她也就稍稍放心些了。
没给他道喜,没提长公主特赦进宫修道一事。
也没提大长公主入宫一事。
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就像她压根就不是为着这些事来的一样,苏韵娇只是静静陪坐在一旁。
怕坐久了尴尬,就自己主动说:“我跟着师父新学了一招推拿法,可以疏筋活血,今日这会儿过来,正是想给你试试呢。”
之前的教训,让她知道,静默着陪伴,总比咋咋呼呼的随便提当年往事揭别人伤疤的好。
她也要学会成长,这样才能更好的陪在他身边。
齐砚好奇:“是什么?”
见他感兴趣,苏韵娇便笑了。立刻起身,走到他身边去。
并在他腿边蹲了下来,用自己那双细嫩的手隔着衣料轻轻按压在他腿上。
但也只是按了两下后,她立刻又收回了手。
她懂分寸,在没得到他的应允之前,她是不会越矩做过分的事的。
只示范了两下给他看后,苏韵娇又解说起来:“这是我从一本书中看来的,我也问过师父,师父说,若能学得精通,日后这样日日揉按半个时辰左右,对你身子的恢复将会非常有好处。师父夸我聪明,说我一学就会。只是如今手法仍不熟练,待我再熟练些时,便日日帮你这样按揉。”
师父说,人身上有很多穴位,用正确的手法按压身上不同穴位时,得到的效果也不同。
若她能学得精通,就这样日复一日的为恩公效劳,日积月累下,总有一日恩公身子会再恢复到从前的。
虽然师父说学这些非常的辛苦,她身为一个学徒大夫,还是好好钻研医术是正经。但她本来学医的初衷就是为了更好的照顾恩公,既如今摆在眼前有这样一个法子,她为何不试呢?
她不怕辛苦,她只怕恩公这辈子都郁郁寡欢,再不能做从前那个明媚少年郎。
当然,苏韵娇只会对他说好处,辛苦之处她只字都不会提。
可就算她不提,齐砚也能略懂些。
齐砚没同意:“这些是侍女们做的事,不该由你做这些。”
苏韵娇却急了:“大夫行医,哪有贵贱之分?我能替您施针,难道就不能替您按揉身子了吗?这二者间又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不都是为了你身子好吗?公子也是熟读圣贤书之人,怎的这般迂腐。”
齐砚:“?”
他是在给予她尊重,并也不曾说什么过分的话,不知她这一顿牢骚是从何有感而发来的。
苏韵娇发过牢骚后,自己也沉默了。
她也知道自己此番性急了些。
可她语气虽急,话也冲了些,但已经坚定的态度却没有动摇分毫。
只要是为他身子好的事儿,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做到。
当然,作奸犯科之事她肯定是不会干的。
或许是如今相处得久了些,夫妻间也比最初时更熟了些,苏韵娇也就没了最开始时的谨言慎行。
大概能摸清他的脾性,所以她知道,只要不是什么违背原则之事,他也定会宽容。
何况,她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好,他该能明白的。
想通了这些,苏韵娇也就没有妥协。哪怕知道自己方才有失仪之处,她也并没有道歉。
只摆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齐砚倒拿她没有办法了,想了想后,无奈道:“知你也是一番好意,若你真愿意,砚心中感激不尽。”又冲苏韵娇略一颔首,以示恭敬。
他能松口答应,苏韵娇已经很开心。又见他这般,苏韵娇立刻起身,还了礼回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这样反倒是见外了。”她既起了身,便没再坐回去,而是匆匆道了别,“公子事多,我便不打搅了。此事就这么定了,待我钻研得更透些、手法更熟悉些时,我再开始为公子效劳。”
说罢又一蹲身,便匆忙而去。
齐砚跟着起身,要送她一程。她却跑得快,不过一个起身的功夫,就见她倩影似飞舞的蝴蝶般,转眼间就飞去了门外。
齐砚跟了几步,又驻了足。只负手倚门而望,看着那道藕荷色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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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敬元大长公主显然如齐砚所料,败兴而归。
宣和帝不但没有听从大长公主之言,收回特赦凤阳长公主之命。反而,还对大长公主拿龙骨拐杖威胁到御前一事十分不满。
并数落她老人家为老不贤,心气度量小,容不下人。凤阳长公主好歹同她一样,出身皇室,也曾唤过她那么多年皇姑。如今也不为着什么事,竟要如此磋磨她。
他身为新君,俨然已经不去计较齐家之过了,她倒还抓住过去那点子虚乌有之事不肯松手,实在有失皇室女的体面。日后就算去见了先帝,先帝怕也不会原谅她。
大长公主此番入宫颜面尽失,尊贵全无,直接于两仪殿内破口大骂宣和帝。
说他不知廉耻,心怀不轨,又装得如此大度贤能,他可能对得起他亡故的表弟?
起初姑侄二人争论,宣和帝虽有不满,但却未到动怒的地步。大长公主不恭不敬的这些话一出,宣和帝立刻变了脸色。
狠狠一掌拍在龙案上,他盛怒道:“大胆!”又威胁,“皇姑难道觉得朕真不敢灭你们齐家满门吗?你们家二郎犯上作乱,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朕都已经网开一面,皇姑还欲如何?难道,真非得逼真从重严惩,杀尽你们齐家所有人,绝了齐氏之后,你才算满意?”
望着这样盛怒中的天子,大长公主倒脚下一虚,连连后退了几步。
她心里再明白不过,这个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他若真想,他是能做出这些来的。
或许,齐家如今之所以能保全,能得以苟延残喘的活着,还亏了那位长公主殿下。
正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天家才手下留了些情面。
可笑,她如今竟还要豁出这老脸去,逼这个狠心人去收回优待长公主殿下的圣旨。
大长公主殿下再无话可说,只疯笑着从两仪殿走出来。
天气严寒,白发颤颤的老人家也不得御赐步撵,就这样在冰天雪地中徒步走到宫城门口。
一路上许多人瞧见了,也不敢多望,只纷纷避让开来。
才出了玄武门,她老人家便体力不支,摔倒了下来。
守在玄武门宫城门口的齐家家奴见状,立刻都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