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环境艰苦,生存条件十分恶劣。
居住在这里的,除了原本当地的百姓外,就是朝中犯了罪,被发配过来的。
但只要到了这里,哪里还分什么百姓和权贵。甚至到了这里,曾经权贵如今罪人的身份,还不及当地普普通通的百姓身份尊贵。
傅端来这里,已有六年之久了。
当初,李家外戚干政,他因不满所扶持的晋王倒台,从而叫齐砚跟着太子混得风生水起,权势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所以当时,太后母家李家有意谋反时,他也掺和了一脚。
不过当时还算谨慎,虽然掺和了,但最后论罪时,他却不至于是死罪。
只是没想到,就算没被判死,但也得了个举家流放的结局。
大房因早分家分了出去,反倒是彻底撇清了干系。
当有朝廷的军官来抄家拿人时,那一刻,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只是,后悔之余,更多的,还是意难平。
他这辈子都活在齐砚的阴影下,他拼尽全力的想往上爬,想一辈子都踩着齐砚的脑袋过活。可最终,他还是败在了齐砚手下。
他不甘心!
可不甘心,似乎也无能为力。
初到甘州时,他还有过雄心壮志,想要寻得合适机会时借势再干一番事业来。
果然,不久后,他的确等到了机会。
新君竟然主动禅位于齐砚,这真是旷古奇闻。借着这个势,若能从中周旋得好的话,他也不是没有希望彻底打败齐砚,让他彻底的跌入到万丈深渊中。
可还未待他来得及筹谋,整个天下的风向又变了。
齐砚登位,虽也有不少地方发起了变乱,但无一不是很快就被镇压住。甚至,那些人的旗号才打出来,没两日,就全军覆灭了。
时间越长,再想借这个势的机会,就越少。
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也渐渐动摇了要借此势造反的心。
时间再过去些后,再听到有关齐砚的消息,就变成了,个个都赞颂他的个好皇帝。
好皇帝?傅端冷笑,篡位篡来的,也能算好皇帝?
之后的日子,傅端一直都活在矛盾之中。他感叹天道不公,可却又无能为力,他无法和天道对抗。
这六年来,只能一直这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甘州之地,气候极为严寒。便是他这样的壮年男子,冬日里也有受不住的时候,何况是上了年纪的母亲。
但傅端似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如今连自己都放弃了,又还哪里来的精力管母亲?
因日日饮酒,又作息紊乱。再加上边境之地热的时候风吹日晒、气候极干燥,冷的时候寒风嗖嗖、如刮刀般刺骨,几年的磋磨下来,傅端早由当年的俊勇郎君变成了如今这个肚肥腰圆、满脸横肉的普通汉子。
当年李氏谋乱,傅徐两家是一起谋的事。故后来处置李氏余党时,徐家和傅家一样,都是落得了个被流放边境苦寒之地的命运。
但徐家却不是流放的甘州,而是离甘州数千里远的另外一个贫瘠之地。
当时,徐馨兰虽为徐家女,但却是傅家妇。依着规矩,是该随着傅家前往甘州来的。
但徐家不放心,于是动用了最后的一点关系,想逼迫傅端休妻,然后让女儿跟着徐家一起。
只是,徐馨兰深爱傅端,舍不得和他永生的别离,于是义无反顾决定跟着傅端母子来甘州之地。
徐馨兰身为千金大小姐,虽然没吃过苦。但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若是傅端能待她好,他们一辈子就这样在一起,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她也是能过的。
可谁想到,她放弃了所有跟着傅端来甘州吃苦,她一心一意要跟着他过好往后的每一日……可如今落了难的傅端,没了从前的伪装后,反而变本加厉,更加的不拿她当回事。
起初,还有那点夫妻情分在,看在曾经他们也温存过、恩爱过的份上,她可以原谅他因心情不好而产生的心里落差,她可以等他,等他心情好了,他们再好好的过日子。
可时间一日日过去,渐渐的,她也放弃了。
如今这个日日买酒为醉,渐渐大腹便便起来的中年男人,身上哪里还有半点曾经英朗的影子?
渐渐的,半夜无人时,徐馨兰也会偷偷抹泪后悔。若当初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听了父母兄嫂的话,跟着去了徐家流放之地,不说如今日子能过得多好,但至少,是不会比现在糟糕的。
可这个选择是她当初自己做下的,如今就算再后悔,她也再无别路可选。
当徐馨兰没了对傅端的期盼和耐心之后,对待起他母亲傅夫人来,也没了往日的耐心和热情。
傅夫人上了年纪,这种极寒之地她待不习惯。几年下来,腿上就落了风湿的毛病。
如今每到阴雨天气,她双腿都疼得下不来地。
从前有徐馨兰照顾着,不说能减轻多少病痛,但至少不会遭罪。
可如今,儿媳渐渐不再管她,儿子又靠不住……傅夫人只能自己艰难度日。
傅夫人素日里也是个擅于伪装之人,日子过得好时,她可以戴上虚伪的面具,不轻易露出本性来。可如今日子实在太差,便是她再想伪装,也是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儿子儿媳都不管自己,傅夫人就开始撒泼起来。
会好好的在屋中待着,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打碎一个碗。见还没人来看自己,就撑着身子拿起凳子朝一旁门框上砸去。
这种乡下人住的土坯房,本就不隔音,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左邻右舍的都知道。傅夫人接二连三的搞出这些动静来,自然会引起邻居们的一些热议。
于是,傅夫人就会借势哭诉起来。
说自己从前好歹也是勋贵人家的夫人,只因家中犯了事儿,才被连累着到这里来遭罪的。如今,家里落魄了,儿子儿媳却不管自己死活。
她如今身子不好、行动不便,往后余生还长,可叫她怎么活。
差不多和傅夫人同龄的妇人,又不知前情的,听着傅夫人这样的哭诉和控告,她们不免也跟着落了泪来,然后开始控诉起她儿子儿媳的不是。
这个时候,傅夫人又会适时为自己儿子开脱。
“男人们需要赚钱养家,白日里外头没命的苦,这才勉强能赚点钱养活一家三口。可女人家呢?做的活轻松不说,还日日爱个俏,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却不顾我死活。想我家当年日子好过时,我是如何待她好的,那真是拿她当亲闺女般待啊,一颗心都捧出来送到她面前了。如今,我家遭了难,她眼见好日子没了,就开始不顾旧日情分,不管我的死活。”
“我若真到了七老八十,没几天可活了,也就无所谓。可我如今才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纪,难道,要我之后余生就一直这样过吗?若真这样,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结了自己算了。”
说着,傅夫人就作势要去撞墙。
但这会儿屋中围了很多人,自有人拦着,又怎会真让她撞墙呢。
傅夫人比较会装,至少,一番深情演绎后,是把屋里的人都给感动住了的。
众人把要撞墙的傅夫人拦住后,不免又开始轮番上阵来劝她想开些。
“儿子儿媳不孝顺,多说教说教就好,何必惩罚自己呢?再说,不是还有我们在吗?你若说不通,我们来帮你说。事情总能解决的,若为这个寻死觅活,可不值当。”
旁边自也有人搭腔。
“是啊,傅阿婆,你别寻死,回头我们帮你管教。像这种不听话的儿媳妇,就该好好管管的。我就不信,在我们的唾沫星子下,她还能那般嚣张得意。”
傅夫人仍抹着眼泪,但眼神却有了变化。
她嘴上一个劲道谢,脸上,却是露出了得意和不屑的笑来。
徐馨兰也是有活做的,虽做的活不如傅端的那样辛苦,赚的钱也不如傅端的多,但至少,每日也早出晚归,并没游手好闲吃闲饭。
这日外头回来,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太对劲。
家里,枯木栅栏围起的小院子里,突然多了几个妇人。
这些妇人她倒认识,都是住在周边的邻居。平时常有碰面,但却并不怎么说话,也未深交过。
从前她们也偶会串门,但却不是这样成群结队的。
所以,今日一进门看到这样的阵仗,徐馨兰就觉得不对劲。
但她没在意,只是跛着脚,要往自己屋中去。
从前徐馨兰最在意的就是自己腿脚上的毛病了,她觉得,在一群贵妇贵女中,她的腿疾显得尤为的突出和不和谐。可如今,到了这里后,左右多的是身体有些小残疾的人,她也就渐渐不那么在意自己的腿疾了。
甚至在这些妇人面前,她可以毫不掩饰和扭捏的避开她们的注视。
但她目无旁人走开时,别人却叫住了她。
“你婆婆都病成那样了,你怎么一回家就回自己屋里,也不去照顾她?”
徐馨兰诧异极了,若不是这里只她一个,她都不觉得这些人是在跟她说话。
她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了过去,却是一脸的冷漠。
“各位婶子有事吗?”苦难的生活早磨灭了她的娇纵气,如今,她浑身上下都是一种认命般的死气沉沉。
这日一日日捱着,也不是不能过。
见她态度如此不好,妇人们又说:“你这娃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又很漂亮,怎的心肠那般恶毒呢?你不孝顺自己婆母,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另外一个也附和:“是啊,看你婆婆多可怜,如今落了难,到了咱们这穷山僻壤之地,她又病了。如今没个人好好照顾,方才都要寻死了。若她真死了,这条命可得算在你头上。”
徐馨兰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朝一旁婆母屋子看一眼后,就笑了。
“你笑啥?”那些人倒看不明白了。
徐馨兰跛着脚,一步步朝她们走来。
也没有发脾气,只是冷声问:“请问各位婶子又对我们家了解多少呢?只凭她的一面之词,就断定了是我不孝?何况,她有儿子在,儿子都不在意她,又要我一个儿媳妇做什么呢。又不是没给饭吃,又不是没给水喝,还要怎样?”
“她腿受伤了,下不来地儿。”
徐馨兰立刻拍了拍自己腿:“看到了吗?这条腿瘸了,我不也是照样日日早出晚归的做活赚钱?我若不孝顺,就该日日待家中游手好闲,再花光她儿子的钱,且不给她饭吃。”
“你这娃,恁的心肠这样恶毒呢?”
徐馨兰:“我恶毒?那你知道,他们母子又做过什么恶毒之事呢?若非坏事做尽,又怎会流落到这极寒极苦之地来,受这份罪。我是被牵连的,我都没有卷铺盖逃掉,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说罢,徐馨兰音量又拔高许多,就是故意说给屋里的傅夫人听的。
“日日吃斋念佛,也掩盖不了你的一颗蛇蝎之心。你们母子又是什么好货,坏事做尽,如今得了报应,不想着低调点把日子过好,却还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作。你儿子每个月拿的钱,都给自己买酒喝了,若非还有我救济你,你以为你能有口饭吃?”
“我知道我曾经也做过不好的事,所以我如今算在行善积德。哪怕你们母子合计,害得我一辈子都再不能生养,我也没有对你们怎么样。说到底,这也算是我的报应。可你的心怎么能那么坏呢?你害了我,还靠我养着,却背地里又这样编排我……你真以为,如今我父母不在身边,我就怕了你们母子吗?你若是这样的打算,那你就错看我了。”
傅夫人原以为能靠此招治住这个徐氏的,却没想到,被她倒打了一耙,如今风向倒朝她倒去了。
她做下的局,倒成了为她做嫁裳。
听着外面,渐渐有人开始讨论起儿子酗酒之事来,傅夫人气得抓耳挠腮。
顿时,原本还要为傅夫人讨公道的妇人们,立刻作鸟兽散都散了去。
而徐馨兰呢,待她们走后,便朝婆母屋中走了去。
突然听到推门声,傅夫人吓了一跳,然后便戒备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媳妇。
她一脸的警惕:“你想做什么?”
徐馨兰却并未想做什么,她只是无所谓的挨过来,坐在了床沿边。
“我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的,若想还能有口饭吃,就别作。如今你以为你儿子还会管你吗?若非我还存些善念,想为自己余生积点德,我也压根不会管你死活。你若有好日子不过,我可以让你过生不如死的日子。”
显然,这一顿吓,倒的确把傅夫人给吓唬住了。
天渐渐黑了,而此刻外面院子里,又响起了动静。
婆媳二人闻声,都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
其实不必出门去,就知道,定是傅端又喝得醉醺醺回来了。
多年来,糟糕的日子,早把徐馨兰心中对傅端仅存的点感情都磨灭掉了。从前还会管他,如今,早任他自生自灭去了。
此刻屋外的傅端,一身的粗布麻衣,喝得满面通红,跌跌撞撞着,便往屋中去。
他身上哪里还有半点从前英朗的影子?早泯然众人矣。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