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灯火通明了几个晚上,直到将附近最有名的郎中请来,最终也只将赵家小公子勉强从死亡的边缘救回。
夜半子时,定安城进入了夜晚,夜色笼罩之下,城中的百姓都纷纷回到了他们的温暖港湾。
望舒却是从后院的墙头翻了出去,来到驿道那头,仔细查看了院墙下的小洞。
前两日她每天都要来上三五次,但是都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今日,她终于在其中发现了一片卷起来的小纸条。
望舒猛地睁大眼睛,随后抽出纸条,小心翼翼的查看,这一次,又变成了赵长安的字迹。
“望舒,带我走吧,带我去看外面的世界。”
“最后一次。”
不同于之前娟秀齐整的字迹,赵长安的这两句话写的歪歪扭扭,不难想象,他是如何艰难的在床榻上支撑起身体,又是如何歪歪扭扭地写下这行字。
望舒将这行字读了又读,眼中泛起晶莹的水雾,随后,她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
从阮家院落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墙角,望舒踩上椅子,随后伸手试探了一下围墙上方的瓦片,确定不会因为踩上瓦片而发出声音,随后才小心翼翼地翻过墙去。
缓缓推开门,还未见到赵长安,就先将准备端水出门的素央吓了一跳。
“呀!望舒,你怎么来了?”
素央的眼睛红红的,神色也因为近几日的操劳而显得有些憔悴。
望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只好扬了扬手中的纸条。
素央见状,走出门来,将大门让开,随后说道:“我去院门口望风,你快进去看看少爷吧。”
望舒闻言,连忙道了谢,然后跑进赵长安房中。
听见了推门声,躺在病床上的赵长安艰难地转过头来,迎着月光,看见门口站着他魂牵梦绕的女孩。
“望舒……你来了……”
赵长安嘴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他浑身无力,甚至都没法坐起来。
望舒慢慢走近,竭尽全力憋着悲伤,随后才故作轻松地开口:“我来……看看你。”
然而,少女只憋住了前面两个字,再往后的话语就走了调。
“哈哈,让你担心了。”赵长安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望舒走到赵长安床边坐下,神色温柔地看着床上的少年。
“你这病……我查了父亲所有的医书,都没有这样的记载……”
赵长安闻言,也是惆怅的轻叹一声:“郎中和半仙都来治过,说我是邪魔侵了心魂,天生魂魄就是黑色的,没法治好。”
望舒闻言,满是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原本俊朗的小公子如今被病魔折磨的不成样子,面色苍白,脸颊瘦削,说话也完全是气若游丝的样子。
下一刻,赵长安又剧烈地开始咳嗽起来,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拿起身旁的手帕捂住,随着咳嗽声越来越激烈,一抹惊人的黑红色从手帕背面渗出。
望舒刚想靠近,就被赵长安挡住:“你去给我倒点热水来吧。”
望舒闻言,急急忙忙的转身,在一旁桌面的壶里倒上一杯热水,随后再次来到床头。
此刻的赵长安已经将染血的帕子藏在了身后,在望舒的搀扶下坐起,一口一口喝着温水。
喝完水,再次躺下,赵长安突然开口:“望舒,我想出去,你能带我走吗?”
望舒闻言,好看的眉毛皱在了一起:“你现在身子很弱,你不能出去。”
赵长安瘦弱地手从被子下艰难地伸出,望舒见状,没有过多的思考,握住了赵长安冰凉的双手,将体温一点点传递给他。
“望舒,你听我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你和我在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大船里……我坐在最中央的一个大房间里,你站在旁边陪着我……”
“我前面就是大片大片的窗户,那里的窗户上面好像盖着和琉璃一样,比琉璃还清澈的东西……”
“我就看着窗户外面,那是一片紫色的、一望无际的海……咱们的船儿就在海上飘呀……飘呀……”
“海的远处有很多小亮点,它们在特别远的地方一闪一闪,像一条小河,我问你那是什么,你说那是星河……”
望舒在一旁听着,好像两人之间的灵魂能够共鸣一样,她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一模一样的画面。
等她从恍若隔世的幻想中回过神来,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从脸颊上滑落。
赵长安用尽所有力气,艰难地握紧望舒的手:“望舒,我快要死了,我感觉得到……”
“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每次都是一个怪物站在我背后,每天都要近一点点,他马上就要抓住我了……”
“只有昨天梦到你的那一次,我没有做噩梦……”
“望舒,求你了,带我去看看,我想去看看夜空,去看看……梦里和你一起看过的星河……”
望舒紧紧地握着赵长安的手,用另一只手擦去眼泪,强行压下溢满心头的悲伤。
此刻的少女终于也下定了决心,不能让这个男孩悲惨而孤寂的死在病床上,哪怕带他出去会加重他的病情,加速他的死亡,至少也要……让他死在星空下!
望舒咬紧牙关,随后艰难开口:“走,我带你去,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地方,夜晚可以看到星河。”
赵长安见状,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真的吗?”
望舒将床上的赵长安扶起,随后将他背在了身上。
刚刚背起赵长安的一瞬间,望舒的眼眶又被水汽填满,任凭她怎么压抑,还是一滴滴滑落下来。
他太轻了。
望舒也曾背过邻家的小孩,不过是长得稍胖一点的八岁孩子,都要比此刻的赵长安更重。
难以想象,这灵魂上的疾病,究竟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折磨。
望舒背着赵长安走出门去,守在门口的素央见状大惊,顿时跑过来拦住望舒:“望舒,你要干什么?”
被望舒背着的赵长安艰难开口:“素央姐,是我让她带我走的。”
素央顿时焦急起来:“少爷,您不能……您的身体……”
赵长安虚弱地摆摆手:“素央姐,我想和望舒去看看星河,我这一生没有出过院落,也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和愿望……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素央见状,又看了看院门口,随后才跑进房间,搬出来两个凳子,扶着望舒:“那我帮你们爬出去。”
就在望舒踩上凳子之时,赵长安又回头对素央说:“素央姐,对不起,你待会就出院子去打水,然后装作晕倒在水潭边上,不然我不见了,娘亲又要怪罪你了。”
素央闻言,顿时泪如雨下:“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不用再担心奴婢了……
赵长安微微一笑:“素央姐,好好保重,再见……”
终于,望舒背着赵长安翻过墙头,落在大街上。
一路跑进阮家后院的马厩,望舒熟练的跑到一匹马身前。
赵长安看着这匹浑身橘红的骏马,不由称赞道:“它真好看。”
望舒温柔地解开拴马绳:“是吧,它是我从小养大的,它的毛色和太阳一模一样,所以我给它取名叫羲和。”
望舒背着赵长安上了马,随后用衣带将赵长安绑在自己身上:“赵长安,我们出发了。”
说罢,望舒扬起马鞭,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刹那间,汹涌的风就贯入了赵长安的双耳,他看到周围的景色飞速地后退,在骏马的奔驰下,天地是如此的宽广。
赵长安紧紧地抱着望舒,感受着她的体温,他们一路闯入了云林山,纵马登上了一处峰头,来到了最高峰的断崖边。
背着赵长安下马,随后望舒扶着赵长安坐在了悬崖边。
赵长安深吸一口气,这是他在院落中闻不到的,清新的,满是山林的气息。
“哇,这天地真大啊……”
少年张开双臂,感受着拂过身体的风。
他低头向下望去,层层叠叠的群山间满是花海,还有萤火正熙熙地照着。
晚风渐起,花前月下,残星缀空,夜幕寂寥。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相拥而坐,望月,数星星。
望舒的眼睛在天空急切的寻找着,随后看见一条极为璀璨的星辰光带。
“赵长安,快看那里!”
望舒激动地拍了拍赵长安的肩膀,指向了那一条璀璨的灯带。
赵长安闻言望去,眼眸中缓缓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一幅超越了他所有想象的画面——银河如一条璀璨的河流,横跨天际,波光粼粼,流淌着星辰的光辉。无数光点汇聚成带,既深邃又明亮,它们不言不语,却讲述着最古老而又永恒的故事。
那光年之外的闪烁,比他一生所见的烛光都要温暖,它们给予他力量,告诉他,即便生命脆弱如斯,也是宇宙间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夜间的微风轻轻拂过山顶,带来山林的呼吸和夜晚的凉意,但少年只觉得身心被一股莫名的暖流包裹。
这份震撼与美丽,是他病弱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奇迹,也是望舒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在他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银河成为了他记忆中最灿烂的一笔,证明他曾经来过,曾经感受过这世间最绚烂的风景。
“望舒……”良久,赵长安缓缓开口:“谢谢你……”
赵长安眼睛渐渐迷离,他努力让自己清醒,却只感受到那浑身如同被蛊虫撕咬的痛楚:“望舒……我可能要死了。”
望舒强忍着泪水,微笑着望着赵长安:“呆子,说什么胡话,看了银河,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
赵长安虚弱地瘫倒在望舒的怀里,握住了她的手:“望舒,最后的时刻,陪着你看过了星河,我感觉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望舒感觉被自己的悲伤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缓缓贴近赵长安的脸。
“望舒,从第一次见你,我就感觉很熟悉……”
“你说……人会有来世吗?”
“我还想再见到你……”
望舒闻言,止不住地点头,眼中的泪水也随之晃动。
她低下头去,想要将嘴唇轻轻贴在少年的唇上。
赵长安的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光彩,随后他艰难地伸手,挡住了望舒的嘴唇。
“别,我看……看医书上说……有些怪病会通过唾沫传染……我的怪病……谁也不清楚……你要健健康康的活着……别让我害了你……”
望舒闻言,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从脸颊滑落。
赵长安的眼中也闪亮着泪水的荧光,他艰难地蠕动着嘴唇。
“望舒,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话音落下,少年的呼吸就逐渐微弱。
望舒怀中抱着逐渐没有了生息的躯体,眼角的泪光静静的闪烁着,汹涌成河。
随后,恍如电光在她脑海中炸响,所有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一切的源头如同电影的胶卷飞速前进。
望舒从轮回的迷茫中恢复清明,她低下头,温柔地抚摸着赵长安的脸庞。
“舰长,会有来世的,每一世,我们都会相遇……”
“舰长……来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