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烤鱼。滚烫的，带着点儿焦味，有熏烤气息的，熟了的鱼。
我那时候发现，拥有一个装满食物的肚子能减少绝望。我想，如果当人类能经常吃到烤鱼的话，那当人类也没有那么可怕。”
梅妮洛捧着杯子喝了口水。
“如果没有卡洛儿，我很难融入人类社会。我是处于第三世界的边缘人，我不是人鱼，因为我没有鱼尾，我不能潜入深海，我也不是人类，因为我没有人类社会的规则意识和概念，也不会说通用语。
我是被世界抛弃的怪物。我站在悬崖边缘，不知道是等待着被鹰隼吃掉，还是要直接跳下悬崖。
在这种时候，卡洛儿帮了我。她没有安慰我，她甚至都没有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我吃完烤鱼之后告诉我明天该我去捕鱼了。
我说我不会，卡洛儿直接把我甩到了海里。她咬着用来烤鱼的细树枝，语气很糟糕。
她说，‘人鱼不会游泳？现学都来得及，你才上岸几天。’”
“我挣扎了很久。我在变不出鱼尾后就一直不敢触碰大海，但我是人鱼，我一接触到海水，我就像回到了家。我学会了游泳，我在海里待了很久。卡洛儿一直陪着我，最后，她带我回到了她租的房子里。
那真的是一个格外简陋的房子。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和半截沙发，床上没有被子，沙发没有支架。在我遇到卡洛儿那天，我蜷缩在沙发上，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床上。
卡洛儿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她代替了我的母亲。她让我从头开始融入人类这一族群，她告诉我社会的潜规则，告诉我什么是法律，什么是人类交往的方式……她为我提供了关于未来的选择。
她给了我未来。”
梅妮洛的泪从未断过。她痛得刻骨铭心，诺尔维雅坐在她身边，觉得她的痛苦都已经凝成实质，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
“……我真的是不聪明。卡洛儿很快就掌握了人类的语言，她好像什么都懂。但是我就是学不会。我写不好通用语，我无论学多少遍都分不清，因为通用语里的很多词在人鱼语中都没有明确的对应，我不理解，就学不会。
整个人类社会，这在深海之上的整个世界，都让我觉得陌生，陌生又让人恐惧。我想回到海洋，但这不现实，但人类社会对我而言又太难融入。我经常发脾气，我和卡洛儿说我不学了，我就是不聪明，我在白尾人鱼里就是个异类。
卡洛儿从不安慰我。
她对我的所有激烈动作的反应都很平静，我说我不想学通用语，她也没什么劝阻，但她让我交钱，因为我住着她租的房子。我的衣食住行都是卡洛儿在负责。
我当时为了不学习可以做任何事。我去小镇上找工作，靠着一知半解的通用语和人类的面部表情猜出他们的意思，我找到了工作，但我所有的工作都不顺心，我不适应人类社会，我没有情商，我缺乏常识，我犯了很多错。
我唯一会的就是唱歌。卡洛儿说，我唱歌唱的很好听，即使她再想揍我，只要我唱起歌，她就觉得我还能再拯救一下。
然后卡洛儿很认真地给我分析了回到海里的可能性和成为人类的可能性。她给我列了很长的一个单子，上面写着我作为人类可以选择的职业。
我至今不明白卡洛儿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我原来一直觉得我所处的人类社会已经够我烦恼了，但等卡洛儿走后我才知道卡洛儿已经尽力地给我最好的了。这个世界比我最坏的想象还要糟糕，但在卡洛儿离开之前，我已经成长得足够坚强——或许，卡洛儿等到我可以经历挫折后才离开的。
总之，我在还说不好通用语的时候就已经尝试了很多种职业，甚至包括魔法秀推销员。卡洛儿只让我尽情地去尝试，而她一直在我背后支持我，保护我，我没有生活压力，没有外部的压迫，我每天都在体验不同的人生。
最后，我对卡洛儿说，我想要演歌剧。
卡洛儿依旧没什么反应，她很平淡地点头，然后问我想不想当女主角。”
梅妮洛的嗓音已经变得低沉粗哑。她喝了很多水，但那些水都变成泪滴在她丝绸裙子上，干涸后留下浅浅一层水痕。
诺尔维雅很难从梅妮洛的讲述中找到母亲的影子。但梅妮洛口中的母亲和歌妮娅记忆中的母亲有着重合的部分。
“……我当然想当女主角了。”
梅妮洛柔软地笑了起来。她没有注意到诺尔维雅的神色，她沉浸在她的回忆里，这让她显得温柔且没有棱角。
“就在这里，我第一次作为女主角唱了一场歌剧。当时这个地方已经是富人区了，但这个剧场还很小，即使这样，租赁起来也非常贵。
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因为我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不知道卡洛儿做的这些要付出多少，卡洛儿也从来不提。卡洛儿只说，这是我作为人类的三周年纪念日。
在我和卡洛儿相遇的三周年纪念日这天，在我作为女主角演完了一整场歌剧后，我和卡洛儿说，我想成为歌剧演员，我想作为歌剧演员在这个人类的世界里度过一生。
卡洛儿点头，她从来不提要成为一个歌剧演员有多难，她总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我只需要去做我想做的事，剩下的她会解决。
卡洛儿把我适应人类社会的过程变成了一个游戏，我非常平稳地、没有任何自我撕裂与重造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人类。
没有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没有身份认同的焦虑，没有阻碍，没有痛苦，甚至没有坏运气。
我像一个不谙世事只会任性的孩子，汲取着卡洛儿的养分。我从来不知道卡洛儿是怎么融入人类社会的，我不知道她身为蓝尾人鱼是怎么在族群中被排挤，导致她自己逃离深海来到岸上的，我不知道她怎么能懂那么多知识，怎么能看起来比人类还像人类。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因为我非常确定我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一切，因为我和卡洛儿共享着彼此的未来。我那时候不知道那只是我的未来，不是卡洛儿的。
我真的很难想象我和卡洛儿有一天会分开，因为变异为人类的那天起，卡洛儿就成了我的指导人，她拉着我，让我学会走路，让我学会生活。等到我想成为歌剧演员时，卡洛儿还做了我的经纪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卡洛儿每天都很忙碌，她出去得很早，回来得很晚，有时候我一个星期都见不到她，那时候我们没有钱买联络器，我只能坐在窗边等她回来。
我那时候特别恐慌，因为我不知道她出去做什么了。直到有一天，我等她等到特别晚，天几乎要亮了，我才看到卡洛儿拿着厚厚一摞剧本回来。
很厚，厚到卡洛儿都有些拿不动了。卡洛儿之前在酒馆里打工，她能同时拿起八杯黄油啤酒，和我现在手里拿着的杯子一样大。但是那天，她手里的剧本有那么多，那么厚，她都拿不动了。她灰尘扑扑的，鞋底都薄了。
但是她朝我笑。她说，她昨天去了十三个剧院。十三个……从西边大陆到南边大陆，再到北边大陆。整整十三个剧院。
她问我她这个经纪人当的称不称职……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卡洛儿更加称职的经纪人。”
梅妮洛抿着唇，试图不让眼泪落下来。她的眼睛已经肿胀，眼角被反复擦拭，已经红的露出了血丝。眼泪再掉，就会疼。可是心脏疼，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外涌。
“卡洛儿在的时候，我没遇到过什么挫折。我只需要在台上唱歌，剩下的所有事情，卡洛儿都会安排好。但是卡洛儿总是让我跟在她身边，学着如何处理各种各样的情况。
我那时候不知道她有一天会离开，所以学得不认真。因为我那时候总觉得我和卡洛儿是一体的，我不是独立地存在，我需要卡洛儿，我是卡洛儿的衍生品。
尽管这样，我依然在缓慢成长。我一点一点学着卡洛儿的样子，最后我居然也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类。我很开心，卡洛儿也很开心。卡洛儿说，这样她就放心了。
我当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以为她指的是我终于能在大剧院当女主角了。我之前演了很多小角色，有时候我只能站在台上，不能开口。
那是除了卡洛儿为我准备的礼物之外，我第一次当女主角。那也是第一次，卡洛儿缺席了我的演出。
卡洛儿离开了。在我们相识的第六年，卡洛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她把所有后续的安排都做好了，她甚至已经培训好了新的能够代替她的经纪人。她还托人捎给我一个口信。
她说，她是个冒险家，她本来要去全世界历险的，但在她的第一站，她就遇到了我这个麻烦。她为我停留了很久，但她是时候该离开了，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她说，她会一直看着我。她希望我站的更高，更出名，这样无论她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她都能听见有关我的消息。
她让我不要刻意去找她，也不要向别人提起她。她说，她的精神与我同在。”
梅妮洛长呼了一口气。她的语气冷静了下来。
“出名很难。我想要卡洛儿找到我。所以我暴露了自己的人鱼身份，这是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噱头。我接受采访、接受研究，我应该成为了某种传奇。
我没有堕落过，我只是采取各种方法让人们讨论我，夸我也好，骂我也好，总之，我要这个世界记得我，提起我。我相信，只要这样，卡洛儿就一定会知道我的动向，她会担心我吗？还是会觉得欣慰？她究竟在哪里干什么呢？我不再是她地阻碍了，我可以去见她吗？
我就这么想着，抱着这些期待过了很多年。我已经习惯没有卡洛儿的生活了。我想，她在世界的某一角，一定会过得很好。或许她有了新的需要拯救的人，像我一样，或许她仍在旅途中，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或许她回到了海洋的怀抱，所以她不来找我……我没想到她会成为你的母亲。
我也没有预料到，原来，卡洛儿，那个卡洛儿，也会……离开。”
梅妮洛紧紧捏着自己的裙摆。她不理解。
“为什么？我认识的卡洛儿不会因为被贵族觊觎就放弃生命。因为之前她就是这么教我的，她教训了很多想要利用身份占有我的贵族。
你们住的小镇子上没有关于我的传闻吗？一点都没有吗？为什么卡洛儿不向我求助，我已经能够保护她了啊……”
“——或许，是因为我。”
沉默许久，诺尔维雅声音干涩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讲起母亲对海神的祈求，讲起母亲支开她的举动，讲起没有神明的力量却保护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贝壳项链。
梅妮洛呆愣地听着，许久，她终于抬头，仔细地看着诺尔维雅的眉眼。然后她轻轻地出声，带着一点羡慕。
“原来她也会这么失去理智地爱谁。我以为她已经足够爱我。
诺尔维雅，你真幸运啊，你是她真正的女儿。她那么爱你，甚至愿意为了你留下，留在那么无趣又闭塞的小镇里。”
梅妮洛闭了闭眼。
“也怪我。是我不够努力。如果我再厉害一点，或许卡洛儿就会有更多解决措施。”
当悲剧发生时，幸存者都会拼命地责怪自己，用这种愧疚来抵消失去至亲之人离去后留下的大片空白。
诺尔维雅眼睫颤动。她犹豫许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梅妮洛一件事。
梅妮洛足够出名。
她在合宿时给杜库的床上四件套就是梅妮洛的周边产品。五个银币七套床上四件套，这是只有小镇才有的价格。
她是在去艾博斯格上学之前，在家旁边的市场里买的那些床上四件套。而它们之所以那么便宜，是因为它们已经积压了很久。
“至少都有八九年了，都是当年流行的，都是好货！尤其是这个明星的四件套，小镇里几乎人手一套。这些最多有些灰，一个虫洞都没有！”
——她买这些四件套那年，还没过十七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