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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

陈庆骑在马上,悠哉悠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想不到我这爵位没落到实处,手底下倒是收了二王一侯。”

韩信,齐王。

英布,淮南王。

娄敬,建信侯。

陈庆哑然失笑,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张良。

此君在史书中的分量可丝毫不在韩信之下,留下的传说典故数不胜数。

“可惜呀!”

陈庆无奈地叹了口气。

张良是不可能为大秦效力的,哪怕以性命相逼也是如此。

张家世代事韩,祖父张开地出任宰相,先后辅佐了三代韩王。

其父张平又当了两朝宰相。

问题是,韩国历来弱小,偏偏旁边守着个好战的秦国。

张开地任宰相时,秦时时侵韩,为此操劳不休。

张平时,秦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把韩国吊起来打。

等到了张良年轻时,韩奸宁腾率领秦国大军,彻底覆灭了韩国,就此显赫一时的张家彻底败落,张良也不得已仓惶出逃。

三代累积的国仇家恨早已深入骨髓。

而韩奸宁腾还是深受始皇帝信重的内史府府令,享尽荣华富贵。

张良能为大秦效力才有鬼了!

“让开!”

“我等押送凶杀要犯,还不躲远点!”

“不知死的,堵在路上干什么!”

陈庆正在苦思冥想项、刘二人手下还有谁可以挖墙脚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粗暴的呼喝声。

一辆囚车押送着犯人,瞧着是准备去咸阳大狱。

路上的百姓急忙躲避,陈庆坐下的赤影受到人潮推挤,不悦地打了个响鼻。

“呵,好眼熟啊。”

他勒马停驻在路边,颇有感触地打量着从身旁经过的囚车。

那种站不直,蹲不下,双腿钝疼到快要失去知觉的酸爽仍然记忆犹新。

只不过这回囚车里的可不是他了。

“咦。”

陈庆多看了几眼,愈发觉得那个蓬面垢首的犯人有些眼熟。

周围的百姓指着他议论纷纷,言语间多蔑视唾弃之词。

囚车里的犯人听得刺耳,昂首大喝:“周会乃赴义而死,没有枉杀一个好人,还请诸位乡亲口下留情。”

陈庆立时变了脸色,提起缰绳打马挤开人群。

“停下!”

衙吏根本没想到在城内还有人敢拦官府的囚车,顿时如临大敌。

待看清陈庆的模样,以及他坐下的高头大马,立时意识到这是位贵人。

“周兄,你在百巧楼中买过一面玻璃镜,可还记得我?”

陈庆跃下马,疾步上前。

“原来是你!”

周会晦暗的眼眸中绽放出明亮的光彩。

“我之将死,心中唯有一憾未了。”

“这位仁兄,会在漆县东隅有三百亩上田,一处庄园,县中有三处铺面,抵了当日的借债可好?”

“不足之处,还请见谅些。”

“咸阳父老替在下做个见证,会想走得清清白白。”

陈庆仰头望着他,嘴巴开合几次才问:“你不是要成婚了吗?怎么……”

“哈哈哈哈哈!”

周会仰天大笑,笑声中透着说不出的悲凉和愤恨。

“世间痴愚之甚,非在下莫属。”

“可惜了仁兄那面宝镜,所托非人……”

他做了个颔首致歉的动作:“会一时糊涂,给仁兄添麻烦了。”

陈庆干咽了两口吐沫,踟蹰良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府令,这厮刚犯下了灭门凶案。”

衙吏中有人认出了他,捕头上前低声说:“周会与下聘的那家女儿自幼相识,可他在北地服役时,那女子在外面与人有染,待他回来后才断了联系。”

“结果成婚之前,奸夫又跟她勾搭上,然后不知怎地就携手私奔了,还卷跑了周会的聘礼。”

“他一时义愤,不眠不休追缉三百余里。”

“然后……在一家客栈里正巧撞上,当场连杀四人。”

陈庆猛地转过头去,脸色说不出的阴沉。

捕头又解释道:“那奸夫淫妇还带了仆婢,撞见周会原本想去报信来着,被他抢先杀了。”

陈庆竖起手掌:“不必说了。”

“周壮士。”

他深吸了口气,走到囚车下,目光直视着对方。

“你……还想活吗?”

陈庆压低了音量问道。

都说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但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陈庆实在意难平。

“杀人者死。”

“周会戍边九年,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军令如山。”

“会不死,置国朝律法于何地?”

“我死不足惜。”

周会黯然长叹。

陈庆脸色微变:“你没想过报官?为何要……”

周会爽朗地笑道:“会也是读书识字的,秦律鼓励生养儿女,通奸私奔处罚轻微,不足以平我心中之愤,故此才选择自己动手。”

“而今事了,我心中再无挂碍,该是认罪伏法的时候了。”

陈庆沉默许久,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你……想活吗?”

周会坚定地摇了摇头:“人间虽好,却不想再来了。下辈子让我做一顽石也好,路边的野草也好,哪怕沦为牲畜野兽,也不想再当人了。”

“多谢仁兄好意,会罪有应得,但求一死。”

陈庆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周壮士稍等。”

他脚步匆匆去了路边的酒肆,丢下几枚铜钱,拎了一壶好酒回来。

“陈某给你送行。”

陈庆爬上囚车,把壶口凑到他的嘴边。

周会探过头来,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

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冲淡了皮肤上的尘垢,露出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皮肤。

“多谢!”

“会想通了,下辈子不做什么顽石、牲畜。”

“给陈府令当一牵马小卒。”

“十八年后咱们再见。”

周会畅快地笑着说。

陈庆神色复杂地笑了笑。

他早知我的身份,好像怕被人说攀权附贵,才一直假作不知。

你这样的老实人,真不该来红尘中呀!

“好,一言为定。”

陈庆用力点点头,作揖行礼后,毫不留恋地跳下囚车。

衙吏们互相打了个眼色,继续驱赶骡马上路。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周会引吭高歌,唱着一曲雄浑悲伤的歌谣。

陈庆听过这首诗歌,描述的是出征在外的士兵渴望回家的心情。

然而谁也想不到,周会戍边回来,等待他的会是这样的结局。

“壮士,走好啊!”

陈庆回过头去,冲着囚车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