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半个月,骊山汤泉离宫翻修完毕。
始皇帝在早朝上宣布前往汤谷休养的决定后,并未泛起太大的波澜。
一来是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大家都有心理准备。
二来汤谷在周朝时就是天子御用浴场,始皇帝前去过冬合情合理。
蒙毅神色复杂,心中既惋惜又悲痛。
陛下应当会趁此机会去视察皇陵的营建状况吧?
陈庆这厮嘴上总是说的天花乱坠,雄才大略、威震四海、千古一帝……
可陛下如今的状况祸福难料,却连像样的陵寝都没准备好!
你这逆贼真该千刀万剐!
同一时间。
陈庆不慌不忙地吃完了早饭,放下筷子后清了清嗓子。
“夫人先别着急出门。”
“为夫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情况。”
嬴诗曼好奇地转过头来:“什么情况?”
陈庆表情严肃:“咱们家中出了一个叛徒!”
王芷茵诧异地望着他:“叛徒?哪来的叛徒?”
陈庆言之凿凿地说:“神枪营的军服刚定下样式,工坊中正在加紧赶制。”
“可为夫竟然在街面上见到有人已经穿上差不多的了,而且更加奢华,用料更好。”
“光是那一排华而不实的玻璃扣,没个几百贯都下不来”
“穿着它招摇过市的人名字叫王元。芷茵,是你的好大侄。”
“东西哪来的?”
王芷茵心虚地不敢看他:“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他叫家里的裁缝仿制的吧。”
陈庆讥笑道:“他能仿制出军服的样式,还能仿制的出玻璃扣?”
“天下间有这个本事的绝对不多……”
嬴诗曼打断了他的话:“是我命人做的。”
“人家又不是没花钱,大几百贯,上千贯一件呢。”
“他们托芷茵来传的话,一共订制了五十多件。”
“这两天陆陆续续还有人来下订,卖得好着呢。”
陈庆兀自不敢相信:“上千贯一件?”
嬴诗曼理所当然地说:“咸阳城的体面人家,哪个差这千八百贯?”
“扣子要用金玉玻璃的,领子要用火狐皮、白狐皮。革带的花样更多,一条总要几百贯上下。”
“看在都是小辈的份上,我没好意思让他们太过破费,每件就赚了一点点。”
王芷茵顿时有了底气:“陈庆,你别不识好歹。”
“这些将门子弟家境殷实,又舍得花钱。”
“当初要是别听你的,把贵重皮草做成军服的样式,咱们早发了!”
……
陈庆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你就别搁这儿事后诸葛亮了。
将门子弟为什么喜欢新军服?
那是因为它造型别致时尚,而且代表太子亲军的超然身份!
嬴诗曼喜滋滋地说:“芷茵说的没错,我私下里算过,要是按这个势头,很快就能把贴补神枪营的十万贯给赚回来。”
“若是明年它还卖得好,那可就不得了啦!”
陈庆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该不会让他搞出一场军服热吧?
后世建国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军服、军帽风靡全国。
将校呢一度成为男青年的装逼圣器,地位比之后的加拿大鹅高几百倍。
“会卖得好的。”
“诗曼你尽量多储备物料吧。”
“上千贯一件的高档货要做,几十贯的低档货同样要做。”
陈庆心中暗暗浮现出几分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嬴诗曼的商业帝国继续扩张下去足以令一众小国俯首。
可惜了……
“你们慢慢吃,为夫出门了。”
嬴诗曼打量着他的背影:“夫君是因为我们仿造了神枪营的军服,心生不悦了?”
王芷茵不服气地说:“什么叫仿制?本来就是咱们家做的好不好?”
“姐姐勿需理会,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咱们可得为家业打算。”
嬴诗曼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
皇庄内的暖房里,充沛的热量沿着地下通道逸散出来。
陈庆衣着厚实,没走出多久额头上就冒了汗。
“侯爷,您看。”
“这是新发出的种芽。”
一名小吏在前头引路,指着沙地里青翠欲滴的红薯秧苗介绍道。
“不错,不错。”
陈庆神情振奋,蹲在地上轻轻拨弄着秧苗孱弱的叶片。
“一共培育了多少种子?”
“登记造册了没有?”
“未能生根发芽的种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许暖房烧得不够热,或许水土有问题。”
“你们多试几遍,成与不成明年春耕前要知道结果。”
“切记小心谨慎,千万不能马虎大意。”
“这些良种来之着实不易。”
小吏连声应诺,继续往前走介绍其他种苗。
“侯爷。”
蒯彻找了许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探询到陈庆的下落。
“匈奴娄烦部遣使而来,已经入驻番馆。”
“据说是携带重礼,特意来庆贺大秦太子监国。”
陈庆冷笑一声:“都上门讨饭了还拉不下脸,整这死出给谁看呢?”
“秦国的太子监国,跟匈奴有什么关系!”
“其余的部落来了没有?”
蒯彻作揖回答:“暂时未有音信传来。不过草原上也有精通天象的巫师祭祀,多半提前预测到了今年会有白灾发生。”
“娄烦部来了,相信其余部落也不会落于人后。”
陈庆思索片刻:“给北地传信,邀请匈奴诸部前来见礼。”
“谁不来让他们后果自负。”
蒯彻惊讶地说:“侯爷,您此时传信恐怕来不及了。”
陈庆态度坚决:“草原人号称在马背上长大,昼夜兼程一定来得及。”
“秦国如此热情好客,他们还不识抬举,那就是敬酒不吃想吃料酒了。”
“休怪本侯无情。”
蒯彻立刻答应下来:“诺,下官这就去起草书信。”
他走出两步后,又掉回头来。
“侯爷,您说……”
“此处没有外人,蒯先生尽管畅所欲言。”
蒯彻在陈庆的眼神鼓励下,犹犹豫豫地说道:“匈奴此来必有所求,无非缺衣少食,难以度过白灾。”
“方才经侯爷一番提点,下官突然想到……”
“所谓缺衣少食,是因部族人口太多无法养活所致。”
“若是……让匈奴把拖累部族的老弱妇孺送到大秦来,他们能答应吗?”
李左车最近时常念叨,革除了众多匈奴矿工的奴籍后,不少人见势不妙,连夜逃进了附近的山野中。
在寒冬过后,他们大部分都会成为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成为草木萌发时的肥料。
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手,矿物的出产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李左车心急火燎,不停从各处抽调人手填入矿山,忙得脚不沾地。
“蒯先生,本侯果然没看错人!”
“此乃上上之策!”
陈庆眼睛一亮,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维护世间公义乃是大秦的本分。”
“匈奴人在关外饥寒交迫,挨饿受冻,大秦自当发扬国际人道主义精神,为他们排忧解难。”
“诸部使节提要求的时候,你尽管让他们拿人口来换。”
“无论老弱,能挖……自食其力就行。”
蒯彻抬手作揖:“下官知晓了。”
从暖房离开后,他不禁苦笑连连。
侯爷嘴上说的大义凛然,可从来就没把匈奴当成人。
我这官当的倒好像助纣为虐一般。
匈奴把部族中的老弱妇孺送过来,等春暖花开之时,拿什么还给他们呢?
正在他感慨万千之时,一队人马快速朝他逼近。
“蒯先生,府丞大人命我等前来寻你。”
侍卫下巴禀报。
“哦。”
“府丞有何吩咐?”
蒯彻盯着马上一位头戴面纱,目光冷冽的少女,暗自揣测她的身份。
“此乃月氏使节茹仙公主,手持一封故交好友的书信来觐见侯爷。”
侍卫压低声音禀报。
蒯彻面色微变,重新抬起头来来回回的打量。
李府丞不仗义啊!
我费尽心机为你打算,结果你可倒好,把这棘手的差事交给我!
“在下蒯彻,见过茹仙公主。”
蒯彻硬着头皮上前,作揖行礼。
“你家侯爷呢?”
茹仙公主的声音清脆动听,带着股养尊处优的傲气。
“侯爷在暖房中,在下为您引路。”
蒯彻客客气气地走在前面,心中忧虑难安。
该不会……侯爷跟这位月氏公主春风一度,她这是找上门来讨说法的吧?
依他对陈庆的了解,肯定干得出来!
祸事了!
万一诗曼公主追究起来,会不会连累到我头上?
蒯彻脚步匆匆,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半刻钟之后。
“茹仙公主?”
“她怎么来了?”
“月氏不是举族远遁了吗?难道遇上了什么麻烦?”
陈庆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月氏虽然在大秦面前不值一提,但是放在域外绝对是一方霸主。
对了,或许是都隆自身的问题。
当初我赠他佩玉,许诺生死危机时救他一命,难道这么快就应验了?
“本侯去瞧瞧。”
陈庆拍掉手上的泥土,迅速走出暖房。
天高云阔,秋风瑟瑟。
茹仙公主怔怔地牵着坐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奇迹般的盛景。
她从未想过,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美丽的宫殿,哪怕传说中的神明所居之地亦无法与之媲美。
和煦的阳光洒下来,一片片玻璃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彩,让人如坠梦中不可自拔。
“都隆呢?”
一只大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陈庆目光扫视了一圈,没能见到知己好友的身影,顿时大失所望。
茹仙公主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定下心神后单手放在胸口:“见过雷侯。”
“你是那个什么……茹仙公主对吧。”
“都隆呢?”
陈庆重复了一遍。
茹仙公主按下心中的不悦:“都隆被父王委以重任,难以脱身。故此由本公主代劳,前来秦国拜会。”
陈庆伸出手:“他的书信呢?”
饶是茹仙公主领教过对方的无礼蛮横,也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下恼羞成怒。
“侯爷不先问问本公主的来意吗?”
陈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你这婆娘脑子有点毛病吧?
说来说去不就是月氏有求于秦国吗?
难道还能反过来不成。
“不知茹仙公主所为何来?”
陈庆耐着性子问道。
“我……我想来秦国看看。”
茹仙公主磕磕巴巴地回答。
按照都隆的说法,秦国简直是不可战胜的陆上神国。哪怕月氏与匈奴结盟,也不可能撼动秦国分毫。
父王再三考虑后,决定听从他的建议,举族迁移别处,待情势明朗之后再回来。
结果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先是秦国的西征军东进,占据了月氏故地。
然后匈奴大乱,部族互相攻伐血流成河。
月氏贵族庆幸不已,若是之前没有当机立断,恐怕已经步了匈奴的后尘。
茹仙公主却始终芥蒂难消。
她去过秦国边境的关山牧场,也见过守关的兵卒。
一样是肉体凡胎,一样喝酒吃肉。
月氏怎能未战先怯,白白将水草丰美的故地拱手送人呢?
“哦,是来旅游的呀。”
陈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重新伸出手:“都隆的书信呢?”
茹仙公主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羊皮纸写就的书信。
“侯爷,这是贵国皇帝的宫殿?”
她指着不远处的暖房问道。
“什么宫殿?”
“这特么是种地的!”
“里面还有大粪的味道,不信你闻闻。”
陈庆低头匆匆浏览,没好气地回答。
“种地?”
“侯爷的意思是,它的用途是耕种?”
“会长出粮食的耕种?”
茹仙公主万分错愕,不敢置信地问道。
“对,一点不错。”
“秦国从万里之外取回了丰产的良种,暖房内下设风道,炉火昼夜不息,所以它能让种子在隆冬季节照样发芽生长。”
陈庆一字一句地阅读着都隆的来信,心中百味杂陈。
他能想象到对方在营帐里埋首伏案,怀着激动的心情描述自己的近况,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理想的光芒。
可敬、可叹、可悲又可怜。
以大秦的工业发展进度,很大的可能会把这条路给走绝。
世上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外族为主体的工业国家。
秦国廉价的工业产品会倾销到天南海北,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会消灭任何可能的威胁。
“侯爷,您在说什么?”
茹仙公主恍恍惚惚,疑惑地询问。
陈庆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明白,但连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你来的正是时候。”
“太子殿下即将监国,月氏可为上宾观礼。”
“走吧,本侯带你去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