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面目狰狞的尸体,死前仍旧紧紧地握住各式武器。
血水一滴滴垂落,汇入大大小小的血泊之中。
值得吗?
没有人能回答陈庆的问题,但是脑海中有个念头告诉匠工们,再不作出改变,他们的境况只会越来越差。
当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
贫穷、饥饿、压抑。
每当下工时全身累得像是散了架一样,连勾动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
永无止境的呵斥和打骂,动辄遭受刑罚和虐待。
岁月轮转,春秋更替,天空始终蒙着一层厚重的阴霾,身体冰凉而麻木,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哪天突然双腿一软扑倒在干活的路上,然后被破草席裹着丢进埋尸坑,他们悲惨凄凉的一生才终得解脱。
正是因为曾经沉沦苦难,所以他们才加倍珍惜今日的美好生活。
谁想拿走它,那就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侯爷,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但凡能过上安生日子,谁愿意与人打生打死。”
“他们太欺负人了!自从野人来了,日子一天都没好过。”
“薪俸降了不说,晚上还要夜作。伙食越来越差,规矩越来越严苛。”
“侯爷,您管管我们吧!”
前一刻,匠工们殊死搏杀,打到血肉飞溅,死伤狼藉都不曾退缩。
现在他们却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抹着眼泪诉说遭遇的不公。
“野人哪有你们说的那样厉害。”
“他们连个民籍都落不上,还能削减了尔等的俸禄?”
“伙食是被他们克扣了?”
“规矩严苛是他们定的?”
陈庆摇了摇头:“你们呐,凡事多动动脑子,不要冤枉了无辜。”
众人神色各异,想不通这番话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深意。
“放下兵器!”
“太子殿下驾临,再有轻举妄动者,以谋反论处!”
“朝廷大军随后就至,不想死的放下兵器听候发落!”
混战渐渐平息,一干官吏姗姗来迟,大声吆喝着朝扶苏的方向聚集。
陈庆敏锐地在人群中发现了曹子平的身影,对方也同时看到了他。
“哼。”
曹子平看到匠工们团团围在陈庆身边,如同一群乖顺的绵羊般聆听训示,心中大为恼火。
“尔等愣在这里干什么?”
“贼心不死,负隅顽抗吗?”
“速速扔掉兵器!”
匠工们怒目而视,脸上再次浮现出凶煞之气。
陈庆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
你可真会找死啊!
连几天的工夫都等不得了吗?
“侯爷!”
田舟在大批护卫和匠工的前呼后拥下抵达现场。
曹子平刚想摆一下架子,就被五大三粗的铁匠撞了个趔趄,还未来得及骂,更多人接二连三把他推搡得连连后退,险些摔倒在地上。
“田师兄,你没事吧?”
“师兄弟们在哪?状况如何?”
陈庆语速极快地问道。
“多谢侯爷挂怀,我等没什么大事。”
“变乱刚发生的时候,在下就率人前去守卫仓库,以防造成更大的死伤。”
田舟望着周围遍地的死尸,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干得不错,大功一件。”
“幸亏你识大体,否则局面更加难以收拾。”
陈庆察觉了匠工异样的情绪,轻笑着说:“怎么?”
“你们嫌田少府背信弃义,不肯出手相助?”
“给了你们兵器又能如何?”
“哪怕杀光京畿的野人,一纸诏书又有千千万万的野人争相应募。”
“你们还能尽数屠戮一空不成?”
工匠们黯然地低下头。
这仿佛成了一个无解的死结,任凭他们拼上性命也无法挽回每况愈下的处境。
陈庆朝着扶苏那边瞥了一眼,野人群情激愤,对方正在尽力安抚,一时半会儿应当关注不到这边。
“自陈某下任之后,尔等可曾懒惰懈怠?”
众人没想到他突然间问起这个,顿时情绪激动。
“侯爷,自您走之后,我等一刻也未曾懈怠。”
“比您在的时候辛苦多了,哪有偷懒的机会。”
“侯爷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本分人,不会偷奸耍滑的。”
“田少府可以作证,大家伙没给您丢过脸!”
陈庆莞尔一笑:“田师兄,既然匠工未曾偷懒,那各府司的产出比以往如何?”
田舟沉吟片刻答道:“仅以冶铁司为例,开春后全司上下昼夜不息,铁料产出增长三成不止。”
“如果顺利的话,今年产出的铁料会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要多。”
“其余各司的产出也在节节攀升,如果没遇上什么天灾人祸,今年增产五成应当不在话下。”
陈庆作出纳闷的样子:“咦,奇怪了。”
“既然匠工未曾懈怠,内务府的产出也增长了不少。”
“怎么来了万把野人,一下子就把内务府吃穷了,莫非他们个个都有吞金食铁的本事不成?”
“尔等扒开野人的肚肠,或许被克扣的俸禄就在他们肚子里,洗一洗还能用。”
众人纷纷露出苦笑,随后又若有所思。
“田师兄,你带人救治伤者,收敛尸首。”
“我去殿下那边瞧瞧。”
陈庆拱手作揖:“千错万错都是陈某的错,答应过你们的事没能做到,令各位受了不少苦。”
“在下有心而无力,着实惭愧。”
“对不住各位。”
说完他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恭送侯爷!”
“恭送侯爷!”
“恭送侯爷!”
上千道热切的眼神聚焦于陈庆的背影。
他并非出身名门望族,也不是什么文武全才。
作不得花团锦簇的文章,也耍不起刀枪棍棒。
但陈庆在任的时候,内务府蓬勃兴盛,欣欣向荣。
与此同时,众人的薪俸和待遇也大幅增长,而且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曾经触不可及的生活,竟然慢慢变成了现实来到了身边。
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太过美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直到梦想如气泡一样被戳破,残酷的现实重新降临,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心中始终怀有希望,浑身沐浴在光明中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事情。
“你们啊。”
声量不大的呼喊汇聚在一起,声势照样不可小视。
所以扶苏仰起头,向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
陈庆微笑着与之对视,稍后回过头去招来田舟。
“尽快对库房中的火枪加以改造。”
“藏不住了!”
田舟木讷地愣在原地,似乎没反应过来。
“田师兄,我跟你说正事呢。”
“改造火枪,筹备军需辎重。”
“大风将起,时不我待。”
“你切记小心些。”
陈庆脸色严肃地再次叮嘱。
“诺。”
田舟躬身应允,神色变幻不停。
这一天终于来了。
心里有些紧张和害怕,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陈庆大步流星向扶苏走去,对方谦和地笑了笑,立刻安排他一起料理首尾。
从午时到黄昏,再到夜幕降临。
一具具尸体被清理出来,整整齐齐排列在地上。
晚风吹过,林木簌簌作响,仿佛逝者临终前嘶哑凄厉的哀嚎。
“先生,怎么会变成这样?”
扶苏眉头紧锁,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们都是为皇家效力,应该并肩协作才对。”
“不知不觉间却结下了如此深重的仇怨,以至于刀兵相向,枉死者近两千之众!”
“本宫错在哪里,请先生指教。”
陈庆微笑着说:“此事怪罪不到殿下身上。”
“非要挑出什么错漏,那就是您没有早早解散内务府,将其分而化之。”
“如此皆大欢喜,尔后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扶苏诧异地瞪着他:“解散内务府?”
陈庆点点头:“对呀。”
“打散内务府,将之化整为零。”
“朝臣无需担心再出现一个陈庆与之争斗角力,自然不会处处针对。”
“匠工和野人分别安置,归属各大府司。两不相见,各自安好。”
“眼下的恩怨纠葛瞬间烟消云散,多好啊!”
扶苏坚定地摇了摇头。
内务府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陈庆能仗之与群臣争雄而不落下风,可想而知它的根底之深厚。
这样的国之重器,怎么可能让它轻易毁在自己手上。
“本宫岂可畏一时之难,舍弃皇家万世基业。”
“内务府拆不得也散不得。”
“先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陈庆缓缓摇头。
办法是有的——让我回去重任府令之职。
可文武百官会答应吗?
你父皇会答应吗?
你自己……能答应吗?
“事在人为。”
“殿下无需过多忧虑,办法总会有的。”
陈庆安慰了一句之后,把目光投向别处。
扶苏神色复杂,盯着他看了好久,忍不住发出深深的叹息。
——
咸阳承平已久,一场数万人参与的大械斗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中的恩怨情仇、刀光剑影被添油加醋,形成各种不同的版本在坊间流传。
麒麟殿中每日早朝都在商讨善后和追究责任,扶苏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
陈庆却在按部就班地执行自己的计划。
韩信被火速召回,英布那里送去了讯息,相里菱则周旋在师兄弟的家眷身边,暗中发布指示。
“反抗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中生根发芽。”
“内务府近几年成立的府司是匠工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也是他们一手呵护着成长壮大。”
“而今大树成材,开花结果。”
“他们满心欢喜当地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份不菲的收获。”
“然而没有。”
“哪怕为此流过汗、出过血、奉献了生命,可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内务府是一块大肥肉,皇家要拿一份,朝臣士人想拿一份,豪强商贾还是想拿一份。”
“最后剩下汤汤水水,还有无数双手伸进来,哪里轮得到匠工来分享?”
“说个不好笑的笑话,匠工和野人大打出手,死伤上千,其实争的是一样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是我让他们产生了错觉,自认为可以分享到一丁半点的辛劳成果。”
“其他人可不是这么想的,一点残羹剩饭都没打算给他们留下。”
陈庆笑着回首:“李兄,你是内务府前任府丞。”
“想来受过你恩惠提拔的官吏总会有一些。”
“可否借他们之口让匠工、民夫明白——不改变分配原则,他们永远无法得偿所愿。只能在上官的盘剥压榨下勉强糊口,终日劳劳碌碌所获却寥寥无几。”
“而且这种命运周而复始,他们会一代接一代穷苦潦倒下去,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
李左车严肃地颔首应允:“家主所言一针见血,发人深省。”
“内务府纷乱暂时平息,可匠工心中的怨气不会消失。”
“再起祸端是早晚的事。”
“届时我等剑指……朝中奸佞,万众同心,所向披靡。”
陈庆摇了摇头:“李兄,我当不成皇帝,这个年代江山社稷也不可无君无主。”
“清君侧是权衡利弊下最好的选择,没得办法。”
“等咱们另起炉灶,就无需顾忌那么多了。”
李左车暗中惋惜。
匠工的战斗力比他们之前的估测强出太多。
临阵悍不畏死,再加上先进的火器,哪怕精锐的卫戍军恐怕也要饮恨枪下。
“我已经命令各船场停止建造新船,加紧把船台上的半成品完工。”
“信儿,你负责辅佐李先生筹备物资,办事细致些。”
他走向韩信身边,按住对方的肩膀。
“当初叔叔把你从黑冰台诏狱中提出来,你曾经应我,率领大军打到世界的尽头去。”
“而今你已经走了半圈,剩下的半圈咱们从咸阳城杀出重围,重返美洲大陆。”
“你莫辜负了叔叔的期盼。”
韩信郑重地点头:“一诺千金,信绝不食言。”
陈庆的笑容中增添了几分冰冷的杀意:“我等乃一时英豪,走也要走得轰轰烈烈。”
“临行前,我打算给殿下送一份辞行赠礼。”
“千年之后,后世子孙仍然会传颂你我的壮举。”
“这才不枉我来一遭啊!”
李左车和韩信心知肚明,他是想对公卿世家大开杀戒,让关中士人血流成河。
对此二人并无多少抵触,反而隐隐有些期盼。
不能造反称帝,放开手脚杀个痛快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