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诗曼当然没睡,今晚对她来说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从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皇家公主,再到父母赐婚、嫁为人妇,她的心路历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二人刚成婚的时候,她的想法很简单。
陈庆出身寒微,孤身一人来到咸阳,没有任何倚靠。
偶尔会有风言风语传来,背后非议她所托非人,日后有吃不完的苦头。
她偏不信这个邪!
夫妻二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每天起早摸黑,殚精竭虑。
终于,在她的经营下,家业蒸蒸日上,库房越来越充盈。
而陈庆的官也越做越大,爵位越来越高。
一切付出都有了回报,她知足了。
第二个阶段,大概要从陈庆封侯算起。
朝廷张榜布告,雷侯名动天下。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察觉到陈庆桀骜狂悖的性子根本无法融入朝堂之中。
朝野内外,举目皆敌。
除了皇兄对他那套歪理邪说深信不疑之外,余者无不嗤之以鼻。
凭借女人敏锐的直觉,嬴诗曼察觉到了危险。
她开始频繁地叮嘱陈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众,众必非之。
做个庸碌无为之徒也没什么不好。
第三个阶段,应当是从陈庆罢官削爵开始。
她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幸好结果还算圆满。
陈庆失势之后,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打猎就是钓鱼,与寻常世家豪门子弟没有任何不同。
那段时间,应当是她最放松,最平静的时光。
直到她察觉到陈庆的秘密……
记不住有多少次辗转反侧,也忘记了经历过多少煎熬挣扎。
身心俱疲,度日如年。
两难的抉择差点把她逼疯!
就在今天,痛苦的源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彻底消失。
陈庆做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聚众起兵,率领内务府的匠工刑徒打败了京畿最精锐的卫戍军,兵临城下向皇权发起了挑战!
“诗曼,你睡下了吗?”
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嬴诗曼的思绪。
“皇嫂。”
她披上一件外袍,匆匆忙忙起身去开门。
墙边的窄榻上,王芷茵睡得四仰八叉,嘴角缓缓垂下一条晶莹的口水。
嬴诗曼瞥了一眼,不禁羡慕得无以复加。
我要是能像她那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皇城危在旦夕,你还能睡得这么踏实,天下间着实鲜见。
吱呀——
王菱华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尊贵优雅地欠身行礼:“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没睡下。”
嬴诗曼还礼后,低下头问道:“皇嫂有事吗?”
王菱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无事,过来看看你。”
她的行动与言辞完全相反,侧身从嬴诗曼身边进了屋内,然后又一脸无奈地看着王芷茵滑稽的睡相。
“咱们出去说吧。”
王菱华打了个眼色,闪身折返回去。
嬴诗曼犹豫了下,回头看了王芷茵一眼,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
月色清幽,安宁静谧。
但这份祥和宁静却仅属于宜春宫一隅。
城内火光点点,人影奔走往复。
高亢的呼喝声,重物坠地的轰鸣声络绎不绝,比白日里更加喧嚣热闹。
“诗曼,你从什么时候发觉陈庆有谋反之意的?”
王菱华手扶着纹饰精美的护栏,目不斜视地问道。
嬴诗曼惊愕地合不拢嘴,下意识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对方。
“朝夕相处,同床共枕。”
“除了芷茵那样的愚鲁莽撞之人,总会发现些许眉目吧。”
王菱华脸色冷肃,语气也相当不客气。
“皇嫂,你什么意思?”
嬴诗曼怒视着对方,转身就准备回屋去。
王菱华厉喝道:“汤谷至今未有音讯传来,陛下生死不明。”
“咸阳岌岌可危,皇权倾覆在即!”
“诗曼,你现在还执迷不悟吗?”
“莫非你要做那背弃君父,不忠、不孝、不义之徒?”
嬴诗曼停住脚步,咬着下唇问道:“皇嫂你想我怎样,不妨说来听听。”
王菱华坚定不移地说:“明日若叛军进城,我要你现身阵前,劝陈庆束手就缚。”
“诗曼,你应当明白。”
“他能翻云覆雨、搅动天下,帝婿之名功不可没。”
“既然因此而起,那就该……”
嬴诗曼急促地回答:“我知道了。”
“如皇嫂所愿,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给皇家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一个交代。”
人生无大事,唯生死而已。
嬴诗曼明白她的意图。
陈庆不退兵,她就要以死谢罪。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至今日,死对她来说莫过于一场解脱。
房门重新关上,王菱华心满意足地离去。
扶苏不愿意、不忍心做的事情,她必须给担起来。
陈庆已反,还杀了那么多世家子弟,不杀嬴诗曼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姐姐,你哭什么。”
“我都想好了,咱们临阵反水,直接投奔陈庆去。”
“到时候你我一人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离开咸阳。”
“凭内务府那些匠工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
“尔后还不是照样逍遥快活,说不定比现在还惬意呢。”
嬴诗曼正在暗自垂泪,身后响起的说话声吓得她心脏差点跳出来。
王芷茵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探头望向王菱华离开的方向。
“我姐姐就是太小气。”
“皇帝谁来坐还不是一样?”
“陈庆又无子嗣,大不了让阚儿认他做义父,过些年皇位又到了嬴姓赵氏手中。”
“一家人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嬴诗曼悲痛欲绝,却硬是被她给逗笑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
“天子权柄,九五之尊,是随便换来换去的吗?”
王芷茵理直气壮地说:“陈庆又无亲族在世,他能把皇位传给谁?”
“若是姐姐诞下麟儿,等他年迈体衰无法理事之时,咱们偷偷还回去就是了。”
“要是我的话……”
她拍得胸脯砰砰作响:“本公子义薄云天,从不做那贪名逐利的小人。”
“皇位你们尽管拿去,别亏待了我们娘俩就好。”
嬴诗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王家姐妹俩虽然是同母所出,但性子却截然相反。
王菱华熟读诗书典籍,心思灵巧,冰雪聪明。
王芷茵却继承了武将的豪爽直率,不拘小节,与一般女子大为不同。
“姐姐你听我的准没错。”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咱们拿住了陈庆什么都好说。”
“再不动手,真的无法挽回了。”
嬴诗曼听出了话外之意,诧异地盯着对方。
“姐姐你不会当我真傻吧?”
王芷茵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
嬴诗曼想笑又不好意思。
思虑片刻后,她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愈发觉得王芷茵的计谋乃上上之策。
“我听你的。”
“身为女子……
嬴诗曼的感慨还没说完,就被王芷茵挥手打断:“姐姐你没听陈庆说过吗?”
“上古时天地未开、混沌未分。盘古破鸿蒙之后,阴阳分立,清浊相离。”
“天地秩序感阴阳相合元气而生,分化为二。”
“一曰公道,一曰母道。”
“女娲娘娘便是母道大神,因补天之功得众生夸赞:女人能顶半边天!”
嬴诗曼顿时语塞。
不是,你真信啊?
他明显就是随口胡诌,糊弄你呢!
“姐姐,女人能顶半边天!”
王芷茵握紧了拳头,展示自己的力量。
故事的真假不要紧,她很喜欢这句符合陈庆狂悖性情的话。
“好,那咱们就效仿补天之功,把这塌下的天重新撑起来!”
嬴诗曼不禁受到对方感染,伸手与之击掌为誓。
但凭本心,得失不论!
——
天色蒙蒙亮,关中大地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
城中的响动彻夜不息,隐约可以分辨出大兴土木的动静。
内务府的匠工驻扎在渭河南岸据险而守,昏昏沉沉熬到了半夜才沉沉睡去。
待目能视物后,立刻有数艘小船横渡渭河,前往对岸打探城中的动向。
“家主!”
“家主!”
“抓到一个探子!”
李左车兴冲冲地钻进营帐中,突然意识到不妥,赶忙退了出去。
陈庆和相里菱相拥而眠,彼此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香甜。
被外人打搅后,他才不情不愿的穿衣梳洗,打着哈欠走出营帐。
“家主,城内派出一名探子假扮渔夫探视军情,恰好被斥候拿获。”
李左车话音刚落,围栏外就有人高呼:“小人不是探子,冤枉!冤枉啊!”
陈庆随口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一个浑身露水的短褐男子被五花大绑,由两名士兵押着踉踉跄跄走到近前。
他二话不说噗通跪在地上:“小人真的不是探子,求大王明鉴!”
陈庆嘴角勾起:“大王?”
好陌生的称呼。
“大王爷爷饶命!”
“小人常年在河中打渔为生,一家老小全靠我养活。”
“渔船就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
“小人昨夜实在放不下心,才从水道偷偷潜出城外,未料想还没找到自家的渔船,就被大王手下的将兵给拿下了。”
男子一边磕头一边求饶,眼泪鼻涕沾着草叶尘土糊满了一脸。
陈庆仔细端详了对方的脸和手,吩咐道:“你的船还能找到吗?”
渔夫愣了下:“应当丢不了……大王要是看上了,您尽管拿去。就当是小人为大王献上的孝心!”
船重要还是人重要?
短暂的迟疑后,渔夫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船没了还可以干别的养家糊口,人没了一家人真的会活活饿死!
“我要你的船干什么。”
“给他松绑。”
陈庆主动搀扶起对方,冲身后唤道:“阿菱,端盆水来给他洗把脸。”
“诶!”
相里菱应下后,迅速端了个铜盆出来。
她先把丝帕在水里漂了一遍,再拧干递给渔夫:“给。”
“哦,谢谢。”
“谢大王娘娘!”
渔夫浑浑噩噩,反应慢了好几拍。
他胡乱用丝帕抹了把脸,浑身突然僵住。
光彩华丽的丝帕污秽不堪,已经不复本来的模样。
“拿来我再洗洗。”
“天色尚早,吃过饭了没有?”
“屋里有热水,先喝口茶压压惊?”
相里菱亲切随和的态度让渔夫神情恍惚,久久失神。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陈庆忍俊不禁:“按照朝廷的说法,我等应当叫逆贼。”
“你所在的地方,是逆贼的中军大营。”
渔夫瞠目结舌:“所言当真?”
陈庆轻笑着说:“你四下望一圈,这还做得了假?”
渔夫依言左右环顾,目光逐渐恢复了清明。
“叛军竟然是这般模样,我莫不是在做梦?”
陈庆放声大笑,李左车唏嘘地摇头。
“那你觉得叛军该是什么样子?”
“奸淫掳掠、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老兄,天下没有那么多的好人,也没有那么多的坏人。”
“最多的,唯有苦苦挣扎求生的苦命人。”
“若不是被逼上了绝路,谁愿意放着安稳日子不过举旗造反呢?”
“你说是不是?”
渔夫怔怔地望着他,用力不停地点头:“大王说的是。”
陈庆微笑道:“我不是什么大王,你也不是城中的探子。”
“来人,给他准备些吃食,放他离去。”
渔夫如蒙大赦:“多谢大王饶命!”
“大王宽宏大量,忠厚仁义……”
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这种溢美之词不该用来夸赞逆贼,传扬出去后肯定会把他当成同党。
相里菱装了些干硬的面饼和一小包茶叶,塞进行囊里给渔夫背上。
“我等一时失察,请勿怪罪。”
“大战将启,速速回城去吧。”
渔夫对她的印象极好,忍不住露出憨厚的笑容:“姑娘,你是个善心肠,为何要与朝廷为敌?”
相里菱答道:“朝廷待我不公,我自然要讨个说法。”
渔夫不禁露出怜悯之色:“自古民不与官斗,你讨不来什么说法的。”
陈庆接过话头:“不试试怎么知道?”
渔夫犹豫了一会儿,壮着胆子说:“试了又能如何?撞个头破血流,天依旧是那个天,地依旧是那个地。”
陈庆大笑不止:“所有才有人行逆天之举。”
“老兄,你在城中找个坚实的地方躲好。”
“且看我改天换地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