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塞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
此为大宁。
大离边陲重地十余处,却是只有三位塞王镇守。
曾经的陈离皇室,绵绵瓜瓞,毓子孕孙。
没承想,只到第五世的陈符生,便子嗣凋零。
及至陈含玉登基的炎禧年间,新帝二十有六,却是膝下无子。
陈离皇室更是陷入了门庭衰微、国祚薄弱的境地,几乎到了覆宗绝嗣的边缘,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好在还有高祖、天祖辈留下的十几个藩王血脉顶着,最差也就是宗室过继,兄终弟及那一套。
所以庙堂群臣担心国祚不延,而散落天南海北的远亲宗族则是静观其变,且心中未曾没有非分之想。
大宁本来属于宁王辖制,现在则是项王陈垄项的封地。
现在的宁王乃太祖皇帝嫡曾孙,其祖父是淳景爷第十七子、初代建藩大宁的宁献王,与府顺帝陈斧正系堂宗叔侄。
然其祖、父两代谥号不佳,因着世袭罔替,宁藩传承至今,他与新帝的亲缘关系,也已疏淡到需靠宗谱辨认。
若不是祖源是太祖皇帝册封的一字亲藩,只怕传不到第三代,就该缴了兵权改封江南,做一个闲散王爷了。
如今的宁王已六十有三,面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局势变迁,离朝从他父辈手中,五换新天,往昔的权势渐成过眼云烟。
太上皇北狩之前,宁王得“天恩圣眷”,内库拨款催促他将王府新建,却是挪了位置,东进辽左,算是给了他最后的体面,让位给手握重兵出镇大宁的项王。
且说仓皇南逃的刘项二人,今时今日便是落难大宁。
紫蒙之野,土河以东。
北狄将其称为“土护真河”,更早叫作“讬纥臣水”。
刘项二人一路溯河逆行,起初是踏足河岸广袤的平川,遇百丈冰河而不渡,择西南,行至明安山余脉。
地势终于如愿开始陡峭起来,水流湍急,河道狭窄,水含冰凌却不冻结。
一人负另一人而行,相距土河不过二十里,头顶上空三五海东青盘旋。
两人身后不过百丈之处,六千怯薛骑兵如星奔川鹜。
形制类似大离的仪銮卫,属于大端禁卫的怯薛军共有四番轮值,拢共只有一万统制,各番皆有掌管,称“四大怯薛”,从建都玄龙开始以为定制,皆是世袭。
如今项刘二人身后穷追不舍的怯薛军中,便有两千出自大汗射摩蠕蠕四番怯薛之二,还有四千则是贡真部和自称出生漠北索国的丁零部英氏临时擢拔而成的。
英侯晋升车骑大将军后,其子英潞儿接任怯薛长,现为大端“四骏”之一,已分兵,亲自率军追缉大离太后章凝而去。
身为三品精熟武人的英野一马当先,一路好整以暇,身上的伤势还没好透,以己度人,料定那两个一路疲于奔命的刘喜宁与项真的情况只会更糟,必然厝火积薪,危在旦夕。
其身后是四大怯薛之一的敖登之子,阿伊帖木儿,阿伊就是贡真历法中的四月,帖木儿象征着坚强和刚毅,如同四月的大地般稳固,中原名只叫四月,简单得很。
军队疾行中,四月以传音入密之术对英野道:“大将军,他们二人即将渡河!”
若是这项刘二人放在下游渡河,怯薛铁骑依旧踏冰河如履平地,而现在正是对方渡河的好时机。
骑兵不善冯河,御之常阵依水滨,水为坚障,断敌骑之迂途,使不得侧翼突袭。
四月说这话并不是请示,只是催促。
纵然英野是车骑大将军又如何?也管不到怯薛军的,他父亲还是怯薛长呢,现在宫中番直宿卫。
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英潞儿也是个相互不对眼的,整日睡在娃娃屋中,荤素不忌。
英侯也不怠慢他,这壮硕犊子与息长川的女儿塔娜有婚约,若是贡真大阏氏这一次生下的还是女儿,他有很大可能便是未来的贡真部新主。
英野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四月小侄儿,你怎么看?”
四月毫不犹豫地道:“着军中号角与战鼓变调,发起疾袭,若五里内未能追上二人,我便分兵两千,于近中游处踏冰渡河,以堵截他们。”
英侯点点头,“就依你说的办。”
四月又问,“英侯不出手吗?”
英侯摇头,实事求是道:“我若现在出手,只会把他们撵得更快,骑兵就更追不上了。”
对此,四月没有反驳。
说白了,两位三品武人,一气之内,速度定在战马之上。
他们为什么没有一走了之?全仗同为三品,养精蓄锐的英侯做威胁,引而不发。
所以只得暂时相安无事,以气机耗费战马的脚力。
否则只要被缠斗住一时半刻,待怯薛军合围之后,就再无抽身之法了。
四月又道:“咱们后头好像有动静……”
英侯道:“不是好像,是宁王营州左护卫。”
“我掉头领八百人对冲一下?”
四月也不问多少人,反正他觉得,只要在他手下,八百人便足够无坚不摧,无阵不破了。
英侯拒绝道:“不用,才三千人,让他们冲上来好了。”
四月虽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却是说到:“终究是个麻烦……”
英野却一语道破:“小麻烦而已,让他们追这边,我们这边两个相比之下不甚重要,那大离太后才重要。”
……
一番快人快语之后,英野说服了四月。
于是,怯薛军中,号角战鼓陡然变调,显然是要疾袭冲击。
前头项真跃动的身形加快几分,闻声面色严峻,不免喘息道:“刘兄,前头还有二十里,咱要加速准备渡河了吧?”
刘喜宁却是摇摇头,“不,咱还得慢些,等他们追。”
项真大为不解道:“再等?再等给人家步兵都等来了。”
刘喜宁则是肯定道:“来不了的。”
项真更是疑惑,“什么意思?”
刘喜宁解释道:“项兄眼睛不长脑袋后,当时只管背着我逃命,我却脖子不僵,还有工夫往后看。”
项真一点就通,双眼一亮,“有援军?”
刘喜宁神色莫名道:“咱们身在大宁,却等来了不在大宁的宁王支援……”
“是辽东宁王?!”
刘喜宁点了点头。
“那就是齐财神的人咯。”
项真舒了口气,还是欣喜,有援军就够了,哪管是项王还是宁王的人?
刘喜宁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堂堂藩王护卫,怎能说成唯商贾马首是瞻?
却是没有反驳,他不是个搬嘴弄舌之人。
毕竟年年辽饷差不多都是这位财神爷给发的,虽然这般说辞虽然赤裸了,但只要不传到天家耳中,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项真底气足些,问道:“刘啊,那你说现在该做什么?”
刘喜宁伸手拍拍项真肩头,“跑慢些,抓紧蕴养气机,能多一口是一口。”
项真没好气道:“我原以为你必有高见,就这还用你提醒吗?”
刘喜宁没有立刻开口,只待心中再次推算定计,才是问道:“假使现在便与那英野一战,项兄可有把握拖住他一炷香时间?”
项真闻言,一脸不悦道:“瞧不起谁呢?只要都是一条命,哪管他比我多几气绵长?但凡我有一口气在,生死相搏他也得打怵,还不是我想拖多久就拖多久?”
刘喜宁意识到自己失言,点了点头,面露歉意。
又不是两人站着文斗,大喊一声招式名称,你一招我一招,有来有往,那是说书的胡编乱造,单纯逗弄不会武的傻子玩呢。
刘喜宁道:“那就等待会儿,项兄直接反攻,来个出其不意,一人凿阵,最好能将那英侯撞出去。”
项真呵呵一笑,好似听闻痴人说梦,“拿我当红衣大炮使呐?真会人死的。”
刘喜宁宽慰道:“一时半刻的不会死的,只要项兄突进去了,纵使千人万人的军阵又如何?最多四面受敌,围着的也就那几十个人,不到最危险的“陷舆鸣君”时刻,还能不分敌我的弓箭齐射?迎击而来的刀斧蒺藜都是少的,不就是长枪马槊?以项兄的枪法,抵御片刻不成问题,而且也不必流连,直接冲散军阵,与那英野改换战场就好。”
项真苦笑道:“呵呵,刘啊,你真是高看我了,突不出去的,这不是什么臭鱼烂虾,散兵游勇,这是狄人最精锐的怯薛军,别说我,换作是息长川也遭不住啊。”
刘喜宁摇摇头,看似勉励道:“也未可知,息长川是二品通微境界,以一御百,无不摧破,就算厄落军中,也是动如雷霆,唯其死战不退,才有性命之忧罢了,依我看来,项兄之能,比起息长川也只是差逊而已。”
项真呵呵一笑,“刘啊,少给我戴高帽了,我有自知之明,我冲阵,那你呢?”
刘喜宁一脸理所当然道:“我?我当然是抓紧时间渡河啊。”
项真闻言一愣,歪头用大小眼瞪着背上的刘喜宁,感慨道:“非人哉……”
刘喜宁轻笑,揶揄道:“项兄何等英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难道甘心憋屈而死?”
项真想了想,半玩笑道:“憋屈死就算了,能憋屈活的话我考虑考虑。”
刘喜宁分析道:“咱都如此作想,何况他人?只要项兄敢反扑,敌人自当你是求死的,也是为我殿后,我要是再趁机横渡土河,那他们会只盯着你板上钉钉的‘首功’,而放过我吗?”
项真眉头一扬,问道:“刘啊,你花花肠子有点多呀。”
刘喜宁淡然一笑,他曾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被尊为内相,随銮驾出征,也当过监军太监,自然不乏将才。
项真却是叹了口气,问道:“可我还是觉得有些铤而走险了,眼下不就是大好的机会吗?只要过了土河,以河拦马,至多一个英野和那帖木儿能紧追不舍,之后未尝不能逃出生天?”
刘喜宁却是反问道:“项兄所谓的‘未尝’,是有多大把握?”
项真一愣,旋即如实说道:“咱先过了土河,就算那英野携几个武人拦截,那至多边打边走,只要不被那缓缓浮河的骑兵追上,一直深入,遇到大宁卫的机会有什二三,只要能遇到大宁卫的话,便是十成的活命把握。”
项真据实而言,未敢妄自鼓气,唯求性命无虞。
心知纵有万余大宁卫,兵马蓄势以待,也休说能逆转乾坤,尽歼怯薛之众。
刘喜宁却直截了当道:“却是没有如果……”
项真愣了愣,再说不出话了,他出身关宁铁骑,怎会没有这点儿军事嗅觉?
没有如果,就是不能活。
就像这大宁。
没有宁王,只有项王。
项王选择按兵不动,而宁王却远在辽东。
片刻后,项真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反攻?你知会一声,我给你身当矢石。”
刘喜宁轻声道:“再等等。”
项真又问道:“等会儿先把你扔过河?”
“届时不用管我,咱先与追军若即若离即可,别被追上,但用最长的时间,慢慢临河。”
无需多言,两人自有默契。
不消片刻时间,刘喜宁心有预感,转头向后张望,果见那怯薛军中至少有两千人骑兵分流,往西北而去。
显然是要提前渡河。
刘喜宁轻笑一声,“时也命也,言之预也。”
“就是现在!”
刘喜宁一跃下人背。
项真毫不犹疑,手持劫灰枪,一枪扎入冻土,瞬间阻挡冲势。
枪杆微微弯曲,又是顷刻挺直,项真双手猛然一挑,顿时漫天泥尘与飞雪交织,遮天蔽日。
播糠眯目般隐去追击骑兵的视线。
眨眼又是点枪而出,施一个青龙献爪势。
乃孤雁出群枪法,势势之中,着着之内,发枪扎人,不离是法。
英侯也是一跃而出,看似身形不快,其实已经抛下身边齐头并进的骑兵许多了,直扑项真而去,身无长物,赤手空拳,却敢以双拳撄其枪芒。
两人第一个照面,却是项真枪尖一抖,避开英野拳风,顺势一带,变式为苍龙摆尾势。
乃掤退救护之法,雷转风回,惊破梨花闪转。
英侯身形一侧,堪堪避开枪锋,拳风不减,直捣项真腰腹要害。
深谙“先头后足再腰膂”的战法,拳势凌厉,意在破防取命。
项真不紧不慢,枪身一转,也不去横截英野拳路,枪尖过了是枪尾,一招回马枪纂击。
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
英野眼见枪纂如蒺藜铁锤,双拳瞬间合拢,硬生生架住枪纂,可顿感双臂一痛,血肉横飞,又显然是枪尖划过所致。
项真出手,每一击都是诸多名家枪谱所留,每一下都是倾注气机与真意的。
偏偏又毫无规律可循,说停就停,说罢就罢,丝毫不在意本身心气受挫,气机受损。
英野双臂格挡之时,仅有刹那遮挡双目视线,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项真以圈为枪法精髓,顺势攻击破绽,连绵不绝,变化无端,仙人指路间,使枪尖再现,多绕圈半匝已足。
两人撞击一起,骑兵冲阵却是不停。
如狼似虎的敌军骑兵正鹰视狼顾,仿若一片过境的蝗灾,将乱作一团的二人彻底吞噬。
刘喜宁单以一口气机,螺蛳壳里做道场,比起项真却是只强不弱。
刘喜宁双手悬丝无形无影,如美人纫针,犹经织纬梭来往,虚实相生韵味长。
随着手腕轻抖,气机游丝铺天盖地,张机设陷。
气机交织如网,指点便起绊马索,敌骑为首者,身下战马纷纷因为冲劲而被切断马蹄,敌骑纷纷栽倒,阵型大乱。
刘喜宁气机再转,如丝如缕,十指几乎血肉剥离,惨不忍睹。
冲阵后方疾驰者来不及勒马,便一骑压一骑,不断堆叠上去。
直至一道肉垒出现,敌骑哀嚎四起,战马翻滚。
才折损不过百人,却是效果出奇,以马拒马,敌阵完全断了冲势。
这时候刘喜宁要是还能多出一口气机来,直接抛下项真送死,转身安步当车离去即可,可惜他气力已竭,也做不到如此潇洒,了无挂碍。
项真咋舌,大惊小怪道:“刘啊!牛啊!”
刘喜宁苦笑,气喘吁吁,占据高处,远远望去。
眼下几乎是必死之局,只待那敌骑再次集结。
兵贵神速,就看是谁更快一步了。
刘喜宁静立不动,三千由宁王调遣的辽东营州左护卫奔袭驰援而来。
已经能看到矛隼在前,听到哨箭冲天。
放在舆图上,便是近在咫尺。
生死之前,却也咫尺天涯。
刘喜宁轻叹一声,低声喃喃:“今日才明白一句‘时势造英雄’,哪来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谁是死不得的?无非权衡利弊,如果有可能的话,舍数千人性命谋求自保,于我于国而言皆是弊大于利,可眼下局势,唯有被迫择善而行,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