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迎头破开朔风,面结冰霜。
不由感叹,项叔真是急人所急,这“搀枪式”使得出神入化,真是不拘泥于物体,一草一木皆可枪,理所当然地也把自己当成了“枪”。
这一下毫无保留的气机灌注,就和生挨了三品武人一击压箱底招法毫无差别,有够受的。
若非自己现在的体魄自愈极快,非但不能有所裨益,反倒非死即残。
不过既然是何肆自己开口求人,只能说承惠了。
何肆一路流星飞掠,畅通无阻,却本能感觉到有不少目光投来。
天上地上,四面八方。
这种被当作伶人的感觉可不好。
何肆稍稍任性一回,胸口一个掌印缓缓浮现。
种种地狱酷刑综合显化,痛楚难以名状,何肆的心识也顺利堕入阿鼻地狱。
一片赤土之中,不断上演永无止境的屠案,无生无死。
何肆低头一看,手中只有龙雀大环,不见大辟。
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恶鬼刑徒,身子都成焦土,忽然又抟成一具人形。
传来刘景抟无奈的声音,“你小子,真把地狱道当成自己家了?怎么又回来了?”
何肆看着面前岩浆流动的焦人,反问道:“你怎么不用真面目见我了?”
“我知道你恨我,怕你拎不清,提刀就砍。”
何肆扬了扬手中龙雀大环,“我现在为什么不能动手?”
刘景抟难得和气,笑道:“别耍小孩子脾气,快回去吧。”
何肆只问,“有多少人看着?”
刘景抟想了想,然后胡诌道:“也不多,几万人吧。”
何肆轻笑一声,回人世几天,也算找回了些不多的人性。
“我能给你这谪仙人体魄提提价吗?”
“那就要看你这一场的表现了。”
何肆问道:“你想我输还是想我赢?”
刘景抟摇头,鄙夷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别输得太惨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不会小瞧任何一个谪仙,我的意思是,你想我赢的话,至少给些帮助和好处。”
刘景抟嗤笑一声,道:“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一身本事,哪样不是我赐下的?”
何肆不以为意,“我自觉输赢无所谓,现在应该是你和我打商量。”
刘景抟佯怒道:“你真以为同一世当中,就你一个谪仙人体魄?”
何肆才不听他放出的消息,能当真就怪了,即使有,也遇不到,遇到了,也是敌非友。
只是笑慰道:“你这狗日的,可别意气用事。”
刘景抟摇头,“你这小子,太过反复,说吧,要什么好处?”
何肆轻声道:“若是我能赢了那同为谪仙人的于持,你让我见见何叶。”
刘景抟问道:“不先考虑那仍在受苦的母亲和姐姐吗?”
何肆反问道:“鬼知道你让我见的是真是假?”
刘景抟点头,倒是吃一堑长一智。
“可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赢?”
现在的何肆,气机江河日下,早就不是初成谪仙体魄的何肆了。
二者有霄壤之别。
而得了翼朝气运的于持,至少也能和当初现身豸山那一批得了灵气傍身的谪仙相提并论了。
当初的何肆随手杀仙,看着轻易,实则是好戏落幕,人家尽兴而归。
何肆没有一点自觉,只道:“好处事后给,帮助事前给,你若不想给好处,可以不给我帮助。”
刘景抟乐了,却是颇为欣赏。
这何肆要早是个一切都能商量的人,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的地步了。
刘景抟问道:“你要什么帮助?”
何肆扬了扬手,“这把龙雀大环,跟着我,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可惜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真名,当初斩铁楼意外所获,那兵器铺的老冯说它叫作‘螭虎销金环首刀’,自然是信口胡说的,你知道真名吗?”
刘景抟错愕,“你就想问这个?”
何肆点头,“这很重要。”
刘景抟笑道:“你小子,小说看多了吧?该不会以为只要一个真名,这刀立刻就脱胎换骨,如蒙封正吧?”
何肆道:“你想的话,现编一个假名字糊弄我也行,我自有判断。”
刘景抟问道:“你怎么判断真假?”
何肆拍了拍刀身,发出铮鸣,“它没反应就是假名呗。”
刘景抟没有说话,被何肆的无赖惊到了。
何肆笑道:“该不会连你都不知道这环首刀叫什么吧?”
刘景抟没好气道:“你少用激将法。”
何肆歪头,一语道破,“毕竟这刀落到我手中,虽不是机缘巧合,但不是什么天授神赐。”
何肆只见身前焦人身子一动,冒着炽气的灰炱簌簌抖落。
刘景抟从中一步走出,眼神锐利,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何肆只道:“我想了想,这刀,或是我汪先生给我的找补之物。”
刘景抟嗤笑一声,“你看你是疯了?”
何肆却是笃定道:“仙家手段,千变万化又有何难?你能化作汪先生,但你不一定就是汪先生。”
刘景抟挑眉,没有再欲盖弥彰,只是问道:“你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何肆说道:“八月十六。”
正是他这个苦主家破人亡的第二日。
刘景抟点头,不轻不重点评一句,“脑子还算灵泛。”
何肆说道:“千年旧辙,万载常行,从你成为瓮天之主以降,我总不能是第一个想要违逆你的倒霉蛋吧?还有三年,李且来都要寿终正寝了,如此看来,你也就只会挑些软柿子捏。”
刘景抟心中却是暗骂那自作聪明的王翡真会给自己捅娄子。
却是说道:“戡天役物。”
何肆一愣,“什么?”
刘景抟轻哼一声,“我说这把刀曾经的名字叫作戡天役物。”
何肆咂摸两遍这个名字。
别看这名字有些霸气,其实是把儒刀。
制天命而用之,他在夜航船听宗海师傅说过,这是孙卿子的思想。
果然名字取得太大了也不好,看来那逆天而行的主人,最终没能顺心如意。
刘景抟只问道:“现在满意了?满意了就回吧,我看你表现,可千万别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了。”
何肆又问道:“它后来辗转几手?易名几次?”
刘景抟刚要申饬何肆几句,叫他摆正自己的位置,却见何肆摇头,“算了,既往不恋,现在刀在我手中。”
刘景抟挑眉,“看样子,你要给它取个新名字?”
何肆又点头。
承前启后,继往开来,这很有必要。
刘景抟眼里忽然冒出些许期待,“那你倒是说说看。”
他似乎希望这忽然开窍,学会和自己讨价还价的何肆能更机灵,更识时务点些。
若是以名托志,给这“戡天役物”取个顺天应天,承天受祜的名字,那自己也算老怀甚慰了。
说不定自己还会法外开恩,给他些福惠庇护。
何肆想了想,说道:“我悟出本门第五式刀法,斩讫报来,这龙雀大环本该叫作‘斩讫’的,可惜那时的我自以为死到临头,大度的将这名字让给了师弟李郁,希望能够薪尽火传,虽然说同名不是什么大事,但再和他争抢,反倒不美,显我反复无常……”
刘景抟皱眉,有些不耐,只听这一段铺垫,就知道这小子又没憋好屁。
何肆低头,看着手中龙雀大环,轻声道:“不如就叫你‘戡斩’吧?戡而斩之。”
倒是和“厌胜”一词的“厌而胜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何肆手中龙雀大环嗡鸣不断,看样子十分受用这个新名字。
刘景抟咧嘴,不阴不阳道:“你还真是男儿到死心如铁啊。”
何肆抬头,看着刘景抟,笑道:“那于持我赢定了,你说话算话不?”
刘景抟笑道:“我虽然不喜欢你这硬骨头,但我更不喜欢软骨头,这一次,我说话算话。”
何肆笑容愈加恣意,“你这狗娘养得来得正好,狗头给我祭刀。”
正名为“戡斩”的大环刀兴奋不已,不断吞吐刀罡。
何肆庞眉斗竖一踊身。
现在的他,以胸中晦郁磨刀,野夫借刀想使来就使来。
衔接一招斩讫报来。
刘景抟撇了撇嘴,只是一推手。
何肆的心识显化顿时被驱逐出阿鼻地狱。
不过在此之前,何肆仍是看到刘景抟项上人头微微动摇。
可不是安然无恙。
是那狗头断得太快,又瞬间长好。
何肆呵呵一笑。
若是这世上真有一个小说家,能写出一部“大逆不道”的英雄传奇。
一个出身微末的刽子手,从反贼开始砍头,一路砍到天老爷。
那才叫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