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巍峨的山峰,直直扎在如海般辽阔的云端。
江河手持三枚灵气四泄的灵丹,一步一个脚印,踏在那通往顶峰的万里台阶。
他离云端渐渐近了,离那端坐在悬崖的身影也渐渐近了。
直至爬上了那山峦,真切的看到那气势颓靡的男人。
那男人也觉察出了他:
“来就来了,怎么还用走的。”
江河停留在他的身后,静静看着王昊:
“来得慢一些,想的便多一些。”
王昊转过身来,才见江河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仙王朝时的黑袍,鎏金丝线游走其上,宛若一只张牙舞爪的金龙。
他抬眼瞧了瞧江河那张清秀的脸庞,转而笑道:
“我其实一直觉得白色更适合你,能衬得你更脱俗一些。”
江河瞥了一眼王昊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也跟着一同笑了笑:
“但可能我一直是个俗人,穿的再像神仙,也免不了一身的俗气。”
王昊不置可否,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便像是专门为江河所留的:
“我知道你有话要问,先坐吧。”
江河点了点头,揣着灵丹走上前去一并坐下,这才瞧见王昊此前一直所看的风景:
“每天都在盯着这片云海看,不会觉得腻么?”
“当然不会,这云里还藏着东西。”
“什么东西?”
“待会儿给你看。”
王昊先指了指江河怀揣的灵丹,道,
“有什么想问的便说吧,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知无不言。”
江河沉吟道:
“他们为什么求死?”
“因为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王昊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们的选择,只平静道,
“我们在这世上已经活了将近四千年,已历经这片土地不知几个时代。
当时间追上了我们,我们便没办法选择自己能否不死——
但是能选择我们怎样去死。”
江河听明白了:“他们想把自己的灵丹保全下来,不至于在死后消散于天地之中。”
“没错。”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在说,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敖莹或许是,崔芸琼或许是,宝多金或许也是……
但我不明白,已经登临唯一第十境的你,为何也会没有时间?”
他的境界比他们更高,活得也该比他们更久。
而王昊却道:
“你觉得‘飞升’之后的修行该是怎样的?”
江河沉思一番,想到‘飞升’前后的本质是不变的,便道:
“之前怎样,之后便怎样。”
“正是如此。”
王昊紧接着道,
“所以为何所谓天才,能在短短数日入道,数月破境,数年成就地境。却最终要花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蹉跎在更高的修为之中?
因为我们每日修行,所能够汲取的灵气数量,并不如我们所需求的灵气总量一般,逞几何增长。
它当然会有所增进,可于突破境界所需的灵气而言,便有些杯水车薪。
这便是此方天地,为我们修行者所赋予的枷锁——
时间。”
“所以‘飞升’之后,你的修为便停滞于此,几百年间都不曾寸进?”
“有些长进,但不多。先前助你那一掌,亦是耗去了大半。”
“那你还剩多少时间?”
“说不准,一直耗着,总有把灵气用完的一天。”
“剩下的时间,足够让你实现自己的愿望么?”
王昊一愣,没想到江河竟会这么问,思索一阵,转而笑道:
“他们与你说过?”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愿望,那是你不顾一切,也要奋力攀登到高处的原因。
所以哪怕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有个愿望。
所以……”
江河紧紧盯着王昊,语气甚至多了些郑重,
“那是什么?
是成就一番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是与这天地同享亘古的岁月,还是……”
王昊摇了摇头,拍了拍江河的肩膀,打断了他:
“我想要的,都在那里。”
他指向了眼前的云海,轻轻挥手,扬起一道长风,将那朦胧的云雾,向两边缓缓拨去,显露了云下那被真正掩盖的一切——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市。
一座绝不可能存在于生灵洲的城市。
一座唯有江河与王昊能认出的城市。
那高耸入云的高楼,盘根错节的公路,苍翠起伏在城市的高低,街巷也显得幽邃狭窄。
江河笑道:
“刚说自己没什么时间,转头给我捏出这么座城市来?”
“一道幻术,用不了多少灵气。”
江河一怔:
“竟然是幻术么……”
此时他才看清,那车水马龙的街景上,还有太多形形色色的行人,那是唯有幻术才能塑造出的生动。
但也正因这幻境栩栩如生,才恰恰说明——
“我记得它的每一个角落。”
王昊追忆道,
“一条街、一个人、甚至是一片叶子……
那都是我还想要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目的。
那是我的家。
江河,这么多年来,你会有想家的时候么?”
江河便要回答‘当然’。
可当这简短的两个字,抵在了他的喉舌时,他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王昊所说的‘家’,不是他心中所念的哪一个。
于是他不免回想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想过,那个不知距离此地几千亿光年的世界。
半晌,他回答道:
“有过。”
有过,只是在很久以前,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王昊不置可否,只道:
“我也会想家,无时无刻。”
“……”
“从意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起,我便会想,失去了我这个独生子的父母,到底会绝望成什么模样?
我的那群狐朋狗友,谁又会为我掉更多的眼泪?
那座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还会不会留有我曾走过的每一个足迹?
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了很久很久——
被抓去充作药奴的时候我会想,从生死一线中求生的时候我会想;流浪在这世上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我会想,停留在某个歇息之地的时候我仍然会想……
正因这一个念头,驱使着我在每一个生死的边缘不断挣扎,驱使我在每一个想要放弃的时刻重新振作。
它塑成了我的道心,使我不断地攀登,更塑成了今日的我——
这一切都只因为,我想回家。”
王昊的声音很轻,却似举重若轻。
他的语气并不见什么起伏,却铿锵有力地砸在江河的心头。
江河见王昊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问着他:
“江河,你想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