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中草药的味道,与浓浓的血腥味混在一起,有些令人作呕。伤员的惨叫声不断响起,满身血污的大夫和青壮往来穿梭,骂声、惨叫声、呼喊声夹杂在一起,让人不由得头昏脑涨。
武知县捏着鼻子看着天井中架着的几口大锅,大锅中熬煮着绷带和药材,一些穿着素白衣衫的青壮不停的用大棒在锅里搅着,将煮好消毒的绷带晾在一旁木架上,不断有照料伤兵的衙役和士绅奴仆跑来取走晾干的绷带送进右侧的厢房之中,随即便是一声声惨叫和呻吟声响起,那是给伤兵疗伤的大夫正用针线将伤员的伤口缝合,之后再用盐水消毒、绑上绷带。
武乡义军缺乏麻醉的手段和药物,缝合伤口时只能让健壮的青壮按住伤员四肢,让大夫强行缝合,针扎的剧痛让这些伤员痛不欲生,不时有人嚷嚷着:“杀了俺吧!杀了俺吧!”声音刺耳而凄厉,让武知县不由得捂住耳朵。
那些治疗的大夫也有不少经受不住伤员惨烈情况的,当作手术室的厢房外台阶上坐了一排满身血污的大夫,有的脸色铁青发白、有的不停呕吐、有的浑身发抖、有的傻了似双眼无神呆坐着。
如今全世界的军队都是“一次性军队”,士兵战场受伤之后得不到良好的护理和医治,大多会被抛弃,在伤病中痛苦的死去,就算侥幸活下来,基本上也会因为缺乏妥善医疗和护理而落下残疾,在这个时代,与等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直到十九世纪拿破仑战争时期,现代军医制度和护理制度逐步成型,“一次性军队”才逐渐成为了历史。
华夏早在宋代就有成体系的军医制度,到了明代,京营中常设医馆药房,由太医院派驻医官医士,各地卫所则在正兵之外加募医士,或奏请太医院加派医官。
但到了朝代末年,什么规矩都成了一纸空文,军中贪腐成风,又怎么可能不在药材医官上动手脚?武乡百户所就已经十几年没有专门的医士了,待绵正宇接手百户之后,吴成才在武乡城里请了个大夫常驻,义军起事之后才开始建立自己的军医制度,武乡义军的军医大多几个月前还只是村野大夫,手下的医士也是新挑选没什么经验的菜鸟,就这,还远远不够用。
沁源之战武乡义军征募了城内大部分大夫临时充任军医,大部分人治疗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病没问题,但处理缝合鲜血淋漓的伤口、面对生死之间挣扎的伤员,不少人心里受到一波波的冲击,能坚持着没有逃跑,已经算是医者仁心了。
武知县长叹一声,放眼看去,院中有不少受了轻伤的军卒和流民在帮忙搬运药品、熬煮绷带,武乡义军并没有只救助自家的军卒,城内青壮民壮和社兵百姓、流寇的流民战兵都在尽量抢救,每日都是一大车一大车药材运来,似乎根本不心疼钱粮。
武知县皱了皱眉,离了天井,转进后园之中,后园是伤员安养的地方,各个屋子都住满了伤员,园子里也搭着密密麻麻的草棚和草床,呻吟声不绝于耳,穿着素白衣衫的医士往来穿梭。
武知县穿过人群,走进最中间一间大屋里,这里是受伤的将官和重伤员安养的地方,比较宽敞,有专人照料,武知县绕了一圈,找到了武绍所在的床位,还没掀开围着床位、用白布做成的帘幕,就听见武绍在里头大吵大闹:“滚!老子才不让针扎!感染就感染!老子命大能挺过去!总好过扎个十几针的苦!”
武知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掀开帘幕冲进去就给了武绍脑门一巴掌:“蠢驴蛋!刀都挨了害怕针?再说,若不是你稍好些就瞎蹦跶,这伤口又怎会绷开?又怎会再挨这针扎?自作自受,自己受着!”
武绍见了武知县,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几名医士赶忙替他缝合伤口,武知县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你说你,拼什么命?要是真战死了,阿舅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侄儿这不是没事嘛?”武绍哈哈一笑,毫不在意的说道:“侄儿要是不拼命,流寇就冲进城里来了,再说了,那些武乡义军的兄弟们都在拼命,侄儿想入义军当差,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武知县皱了皱眉,没好气的问道:“这武乡义军就这么好?让你宁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去当反贼?”
“阿舅,武乡义军好不好,您不也看在眼里?”武绍痛得龇牙咧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您看他们这次撤军,百姓家拆了房子的,都赔了银钱,拆了百姓的门板也还了回来,有破损的也赔了银钱,官绅百姓送去劳军的酒肉钱财全部退了回来。”
“这几日在城里哪家吃了饭、在哪家睡了觉、收了哪家的东西,清清楚楚都记着账、一个个都付了钱,百姓不收,就塞在人门缝里、藏在人枕头下,阿舅,您在沁源当了四十年知县,可曾见过这样不拿一分一毫的队伍?”
武知县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这样的军队,我只在书里看过。”
武绍点点头,抬手朝帘幕外一指:“还有这些民壮社兵和青壮,负伤的都有医治,牺牲的都能领到抚恤,虽然是照武乡义军的牺牲抚恤标准减半发放,咱们大明的军队连兵将的抚恤都常有拖欠,这些民壮社兵和青壮百姓,从来战死了都是白死,谁领过一文钱的抚恤?”
武知县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不语,武绍嘿嘿一笑,坚定的说道:“阿舅,你在沁源蹉跎了四十年,每次酒醉就会骂这天下豺狼当道、朝廷朽木为官,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推崇着心黑手狠的虎豹豺狼,无一人心里装着百姓、无一人为民做主,所以这大明天下才会乾坤崩坏,百姓才会越来越困苦!”
“如今有一支为民做主的队伍、有一群心里装着百姓的英豪,侄儿自然要和他们走到底,便是当了这掉脑袋的反贼,也要奋力归正这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