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好生厉害的嘴,不愧是做过算命先生的!”郑鸿逵呵呵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但下官之前也说了,上海这种开埠商港,有些规矩和其他城池是不一样的,在这上海城内,说到底还是利字为先。”
“我懂,商人嘛,逐利为先,天经地义!”宋献策微笑着点点头:“但我大熙是朝廷,是官府,咱们就不能光谈利益,也得谈谈江山社稷、天下万民!”
宋献策轻轻敲着桌子,忽然转移了话题:“前明初年,三宝太监七下南洋,彼时前明开埠之港口多达十余处,宝船队航行远海、无人能敌,商船远行至泰西,商贸之发达,远甚于今日,下西洋收获之暴利也该远甚于今日,但最终却换了个劳民伤财的名头无疾而终,甚至此后前明施行禁海之策,几乎断绝海贸,郑总兵可知为何?”
郑鸿逵皱了皱眉,不知道宋献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清楚不管他怎么答宋献策都会摇头,干脆闭口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在本掌院看来,就是因为这个‘利’字!”宋献策冷哼一声:“三宝太监下西洋,造船的工匠是工部出钱募的,选派的兵卒船员是兵部出钱装备征募的,赏赐的礼物是礼部出钱采买的,户部就更不用说了,掌管国库,自然也出了大头,甚至于宝船队运载的商货,都是宫里通过和买的方式以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从商贾工坊手中强买而来的!”
“可下西洋赚来的利益,这些出现的朝廷各部和商贾工坊却一点都没有享受到,金银财宝、奇珍异兽,统统送进了宫中、藏进了内库,海贸之利尽归皇家所有,而其他参与之人,除了亏本出钱,什么都没得到。”
“这种亏本的买卖,一次两次还支撑的住,可到了三次四次的时候,工部哪还有钱募工匠?礼部哪还有钱采买?兵部哪还有钱募兵?户部面对着河工、永乐大典、征漠北这一堆浩大的工程就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又哪里去腾出巨额的钱粮来?”
“所以到最后只能寅吃卯粮了......”宋献策扫了郑鸿逵一眼,笑道:“郑总兵也是在前明官场上混熟了的,这寅吃卯粮是个什么情况,你该比我清楚。”
“无非是层层摊派、层层盘剥......”郑鸿逵在前明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清楚:“哦,明初之时还有徭役,下西洋这般浩大物资的需求,光靠匠户是满足不了的,必然要大举征发百姓服杂役,一场徭役,便是数月无法生产,这些百姓耽误的时间、亏损的钱粮,宫里和朝廷自然是一文都不会给的,不管三宝太监赚回来多少金银财宝。”
“说的正是!”宋献策微笑着点点头:“还有那些商贾工坊,面对宫中掠夺一般的和买,他们要支撑下去,必然是加倍盘剥工人工匠,对于民间百姓来说,一边是徭役、一边是和买,两边都是座大山,谁不想推翻它们?”
“这海贸之事,本是互通有无、聚敛财富的大好事,但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却搞得从民到官人人怨愤,最终无疾而终,说到底,就是因为海贸巨利只归少数人所得,海贸的成本和代价,却要大多数人去承担,如此行事,又如何能长久?”
宋献策顿了顿,眯眼看了一眼郑鸿逵,又扫视了一圈酒席上的官绅豪商,声调高了几分:“尔等今日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和前明的七下西洋有何差别?三宝太监下西洋,虽然巨利都被皇家取走,但多多少少也会用在国家上,否则也不会有永乐盛世的盛况,但你们这些取走了海贸之利,又有几分用在了国家和百姓身上呢?”
“这种独敛其利的行为,又如何能够长久?万一日后那些亏本受穷的大多数人闹起来,又来一场海禁,你们是准备人财两空,还是再提着脑袋去走私或去当海寇?”
没人回答,有些人心中不服,但也不会在这个场合闹起来,便统统闭嘴沉默着,宋献策冷笑几声,拿起面前的一张粗饼子挥了挥:“我大熙不一样,海贸来的巨额财富,成了将士们的军饷、学堂的资费、灾民的粮食、河工的募银、孤寡老人和烈士遗属的赡银、工坊工人的最低标准薪资,在大熙的每一个人,无论贫富老幼,都因海贸而获利。”
“所以即便你们每日锦衣玉食、耀武扬威,即便咱们这些大熙的官每日啃着粗饼子,本掌院也能大胆的说一句,若就这么维持现状下去,广州必然会越来越兴旺,而你们的上海......早晚有一天会被连锅都给掀了!”
宋献策将饼子扔在桌上,笑道:“你们的目光该放长远一些,我其实是来救你们的身家性命的,将我这番话听进去,你们日后自然会对我感恩戴德的!”
酒楼里冷得如结冰了一般,郑鸿逵眼珠子转了转,问道:“宋掌院这番话,说得也在理,还望宋掌院指条路给咱们。”
“该走什么路,我之前也说过了!”宋献策将郑鸿逵的表情尽收眼底,笑道:“上海日后是大熙的地方,自然是要照着大熙的规矩办事,上海的海贸巨利,也不能单单给一小撮人拿走了,要让百姓们都享受到!”
宋献策扫了一眼众人,见郑鸿逵等人的表情都沉了下来,笑着补充道:“当然啦,你们若是离了中土,大熙的律法规矩自然就管不了你们了,郑总兵,大熙给郑都督的国印王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郑都督拿下巴达维亚立国开邦,你这位亲弟弟至少也能得到一个郡王大君的身份,郑家连福建台湾,还有吕宋南部的宿务等地都让给了大熙,上海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你又何必在此纠缠不休呢?”
宋献策又抬高声调,面朝一众豪商官绅说道:“郑家在上海经营这么久,有些人割舍不了往日之情,愿意随郑家一起出海的,无论是何身份,大熙都不会阻拦,日后尔等来和大熙做生意,大熙也是欢迎的。”
郑鸿逵眯了眯眼,也扫了一眼那些官绅,忽然哈哈一笑:“啧,说是接风宴,结果反倒谈起公事来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大伙吃好喝好,先为宋掌院接风洗尘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