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了摸眼角,朱恒脸上强撑起笑容,道:“说什么呢,男人怎么可以说不行。”
“嘿,这倒也是。”
老黄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残缺的门牙更是吸人眼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子死了也要朝天。”
朱恒道:“人死鸟朝天。”
“对对对!”
老黄笑着,拍了拍朱恒的肩膀,道,“你这个老古董,竟然也会说这种荤笑话,没想到我的死还有这么大作用。”
朱恒闻言,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对不起。”
若不是他带队来执行前去泰熊族的任务,老黄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肖莫愈他们也不会死。
“作为战士,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
老黄笑笑,根本不以为意,“就算我们不来,也还会有其他人来。”
顿了顿,他补充道,“真换其他人来,我还不情愿呢,这一路的遭遇真他娘的精彩,就算去地府也可以好好跟其他鬼怪吹牛了。”
朱恒沉默,旁边的老鼠却是走了过来,双眼带着泪水,道:“老黄,对不起,是我不好......”
若不是他修为太弱,在山下被那地底下冒出的恶爪抓住,老黄也不会中那阴毒,沦落到如此地步。
老鼠孤家寡人闯荡十多年,唯有和老黄等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有了那么一丝同伴的温暖,此刻却因为他的弱小让同伴就要丢掉性命,这让老鼠倍感自责。
老黄歪头,因为种族的关系,老鼠身材矮小,才到他的胸口位置。
他伸手摸摸老鼠的脑袋,咧嘴笑道:“说什么胡话,我说过,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老黄!”
老鼠再也忍不住,直接扑在老黄的怀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走走走,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
老黄不满,一把将老鼠推开,随后从胸口衣兜里郑重地取出那杆老烟枪。
烟枪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上面的花纹都被抹平,留着光秃秃的杆子以及泛黄的烟斗。
像是有点疲倦,老黄踉踉跄跄地找了个石头靠着坐下,将烟枪在旁边嗑了两下,抖干净其中的烟灰,然后又从兜里小心翼翼地翻找出一团烟叶。
啪嗒!
火石敲打,在寂静的山顶上格外刺耳,接着便是烟叶燃烧的声音。
“呋~”
老黄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又重重地吐了出去,双眼微闭,露出享受的模样。
“嘿嘿,这是最后一点叶子了。”
老黄看向夏长嬴,吐出口烟气,笑道,“当初参军的时候,我那婆娘给我准备的,想着临死前抽上一口,要不是你,我差点都抽不上了,谢谢。”
“嗯。”夏长嬴点点头,没有说话。
朱恒目光闪烁,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老黄前面说戒烟,原来是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朱恒看向夏长嬴,目光中带着哀求之色,冷冽的脸上终究是浮现出了痛苦。
夏长嬴依旧没有说话,用沉默回应了朱恒的问题。
“队长,别难为他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
老黄拍了拍瘦弱的胸脯,笑道,“我这身子看着还正常,可里面啊,早就烂透了。”
说着,他看向朱恒,拍拍身边的地块,道:“来,坐下陪我聊最后一会儿。”
老黄的声音非常平静,但落在朱恒的耳中,却是揪心般难受。
沉默片刻,朱恒还是坐在老黄身边。
他不经意间触碰到老黄的身体,皮肤冰凉无比,仿佛从冰窖中抬出,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温度。
在那皮肤之下,甚至可以隐隐看见道道青筋不断跳动,如同小蛇般,想要从皮肉之中钻出来。
“别怕。”
老黄伸手指着山下方向,打趣道,“我要是死了,就随机咬死两个幸运朋友。”
朱恒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道:“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时候不开玩笑,以后就没机会开了。”
老黄笑道,“话说队长,你参军的目的是什么?”
“杀异族,保疆土。”朱恒回答地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我就知道,无趣,呋~”
老黄又吐出口烟气,百无聊赖道,“我当初参军,唯一的念想就是拿点军饷,然后退伍回家抱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你们是不知道,一年三十两银子的军饷对于我们这些底层贱民来说,可是一笔天大的数字哩。”
听到这里,朱恒插嘴问道:“你可以修行,不是可以去学院吗?”
“哈?学院?”
老黄嘿嘿笑了两声,幽幽说道,“没有钱就没有修行资源,就算在学院中又能如何,我是吃饱了,可家里还有婆娘呢。”
说着,他白了眼朱恒,道:“别插嘴,听我说,你要是想说,以后对着老子的坟好好说。”
朱恒沉默下来。
“每年的军饷,我都让军需处直接送到我婆娘那,想着等攒够钱了,我们就造一个大房子,学那些贵族搞个花园,然后再造两娃,那日子,美哩。”
“可是啊,这仗打起来就没完没了,打完金狮子族,打裂天鹰族,打完裂天鹰族,还有虚空鼠、泰熊族他们在虎视眈眈。”
“于是我想,干脆就把这些狗日的异族全部都赶出去吧,老子宁愿回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要再打仗了,然后,我们就来这里了。”
“队长,你要是能活着回去,就告诉我婆娘,别等我了,让她找个汉子改嫁去。”
说到这里,老黄的脸色已经苍白无比,如同一张随时会破裂的白纸。
只是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般,眼中露出追忆之色,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当初念学堂的时候,先生一直都觉得我讨不起婆娘的。”
“又一次,学堂里有个姑娘肚子大了,她说那天杀的男的就是我们学堂里的,先生把我们每个男的喊去谈话,轮到我的时候,先生就跟我说了句:你回去吧,我相信你。”
说着说着,老黄自己便笑了出来,可朱恒几人却根本笑不出来。
“他娘的!”
“那先生狗眼看人低!”
老黄一拍石头,大骂道,“所以我能去学院后,拿着城主府给的补贴,赶紧讨了个婆娘,还带着她去先生家里逛逛,哼,看那先生看不惯我,又没办法的表情,真是太爽了。”
老黄絮絮叨叨的,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将脑海中所想,一股脑子都说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老黄的表情忽然一变,眉头微微皱起,显露出痛苦之色。
“好了。”
老黄拍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道,“谁动手?”
他很清楚,夏长嬴的几根针效果到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山下的那些迷失者一般,行尸走肉,对同伴露出嗜血的爪印。
与其到时候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倒不如此刻死在同伴手中,也算是一种解脱。
可朱恒等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纷纷避开了目光。
幽幽了叹了口气,老黄兀自走到山顶边缘。
在山顶的另一侧,是不可底的深渊,灰色雾气弥漫,如同恐怖无比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潜伏在暗处。
那里,便是天渊中最危险,也最神秘的地方。
或者说,那里才是真正的天渊。
“也罢,让我看看,这天渊之下,到底是什么。”
老黄笑着,转身看向朱恒等人,道,“队长,虽然你古板了点,但和你搭伙的这些日子,我很开心。老鼠,别太相信人族,他们很多人都只想要你死。对了,还有周正那小子,告诉他,好好活着。”
“老黄!”
朱恒和老鼠皆是面露凄婉,但没有做任何动作,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对于老黄最好的结局。
“那么。”
老黄咧开嘴巴,露出满口黄牙,以及那缺了半块的门牙,“再见了。”
呼!
山顶悬崖边,一道消瘦的身影跌落而下,撞破数不清的灰色雾气,消失在了天渊之中。
天渊中,没有激起任何声响,一如老黄普通至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