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五月十四日。
马嵬驿。
深夜。
整座驿站灯火通明。
驿站外禁军林立,数千行军火把燃着,在夜风中飘摇。
每个人都面如死灰。
这样死灰般的表情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愤怒。
从长安出发后,三千禁军心中的憎恨和愤怒一直隐而不发。
等第二天傍晚行到马嵬驿。
大将军陈玄礼察觉到军中哗乱,就假借人马困乏的理由,劝皇帝在这里暂歇一夜。
但李隆基是个聪明人,他做了一辈子皇帝,禁军上千人,这样的躁动瞒不住他的眼睛。
果然,他下榻驿站不久,驿站外就传来的兵刀轰动的声音。
他隐约听到有人大喊杨国忠与胡人谋反!
过了会儿,就遥遥看到宰相杨国忠的脑袋,被挂上了门楼。
然后高力士一脸悲戚惨白地进门,低声说贵妃的姊妹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等一众杨家人也被禁军乱刀砍死了。
半时辰内,高力士几进几出,把禁军砍死的乱臣贼子报了个遍。
每念一个名字,李隆基的心中就落一丈,到最后如坠冰窟。
李隆基有些害怕,这些禁军心中的怨恨他哪能不知道。
杨国忠确实该死,要不是他,安禄山也不会谋反。
或者说……不会这么快谋反。
但这些禁军一口气杀了这么多杨家人,都是他这些年来一手提拔纵容的,他担心禁军手里的刀,最后会砍到自己这个皇帝的脖子上。
陈玄礼应该不会有这个胆子。
难道是太子的意思?
李隆基一开始心中龙威盛怒,一如既往地像个皇帝那样猜忌起来。
可猜到最后发现他发现,无论是陈玄礼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他都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这不是他现在应该关心的事
听着驿站外焦灼的马蹄和兵戈声,他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他这颗脑袋,还能不能保下来。
心虚之余,他也时刻注意着杨玉环的表情。
杨玉环作为贵妃,这些年来礼同皇后,此刻自然也和他一同坐在一起。
李隆基本以为听到自己的族人接二连三的被杀,这个女人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甚至哭嚎起来。
但杨玉环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那双十七年如一日,对他这个皇帝沉静而淡然的杏眼里,倒映着窗外的行军火焰,一言不发。
她今天很漂亮。
虽然她一直都很漂亮,就算逃难也是这样。
靥面花簪,按他的要求保持着皇家的体面。
李隆基当初将她召入宫中,只是为了平息“帝王契”和秦厌带给自己的怒火。
可十七年过去,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了她。
不过想来也是很自然的事。
有这样容貌倾世的女人,日夜娴静端庄地坐在自己身边。
而你作为男人,向全天下宣布她是你的所有物。
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杨玉环16岁就在东都洛阳出名了。
成为贵妃后,大唐无数朝臣皇亲、百姓商贾都想要一睹她的芳容。
那位诗仙亲手为她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搞得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原来你娶了这么一个美艳绝顶的女人。
所以就算你一开始不爱她,也很难不沉醉于他人的羡慕里。
那一年,李隆基61岁,他决定让杨玉环爱上自己。
他要让这个入宫只是为了挑衅秦厌的花瓶摆设,彻底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于是那一年,杨玉环受宠至极。
一国之君要让一个女人爱上自己,简直太简单了。
那时候的他,是缔造盛世、泰山封禅的千古帝王。
所以这样的想法在他看来,是眨眨眼就能做到的事。
可他错了,杨玉环并没有被皇帝的恩宠打动。
在外人看来,贵妃入宫后受宠一年更甚一年,所有人都觉得,那位多情的皇帝这次是真的一眼定情了。
但只有李隆基知道,自己给她一年更甚一年的恩宠,只是因为之前的恩宠并没有打动杨玉环而已。
他想知道究竟要多么盛大的宠爱,才能打动杨玉环。
于是才有了为她牵马执鞭的高力士,才有了千里急骑送来的鲜荔枝。
结果杨玉环连身子都不太愿意他碰。
第一夜,紫宸殿的寝宫里。
杨玉环脱光了衣服。
李隆基呆住了,他六宫粉黛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他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无比丰腴诱人的胴体。
这样的胴体,就应该香汗淋漓地同他这个皇帝共赴巫山,翻云覆雨。
可女人却眼中无光,像一块冷冰冰的肉那样,毫无生气地摆在床榻上。
李隆基也是个老人了,力不从心的时候看着杨玉环的眼睛,总觉得像是秦厌透过杨玉环那冷淡的双眼在嘲笑他。
帝王有帝王的傲气,也便没了用强的兴趣,年复一年,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李隆基和杨玉环朝夕相处了十余年也没有子嗣。
宫城内外风言风语,有说是皇帝年老体迈精力不壮,有说杨玉环和寿王也没有子嗣,许是她自己不育。
可任谁也不可能猜到,无论是寿王还是皇帝,和这位恩宠胜国的贵妃,竟然都没有夫妻之实。
就像现在的他,没有帝王之实,空有个“唐皇”的名头而已。
“圣人……”高力士又走了进来。
“别叫朕圣人了,”李隆基嘶哑地说,“朕担不起这个称号……该叫什么叫什么吧。”
“陛下。”
高力士也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散乱几缕。
禁军哗变,陈玄礼这个禁军头子和皇帝之间,也一直由他这个老臣周旋。
“说吧,高力士,”李隆基说,“陈玄礼、太子他们,他们还想杀谁?”
“陛下……”
高力士犹豫了片刻,看向窗外的千支火把。
“陈玄礼说,杨氏族人祸乱朝纲,天下积怨……皆因贵妃而起。”
李隆基满是皱纹的脸上,愁容凝固了。
他缓缓扭头,看向端静坐在一旁的杨玉环。
高力士却不敢抬头,口中继续念着。
“禁军将士们……请陛下下令,赐死贵妃杨氏,以平军民之愤。”
高力士话音落定,李隆基喘出的气瞬间凉了半截。
他颤抖着抬头,目光越过千军如林的剑戟,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陈玄礼。
这个老将面无表情,静静地和他对视。
李隆基心中只觉得寒冷,又颤抖着看向高力士。
“可贵妃她……从未干政啊。”
高力士眼角微动,喉头哽咽:“陛下,如今已不是讲对错的时候了……
贵妃之兄杨国忠已被分尸,他们怎能容许杨国忠的妹妹还在陛下身边侍奉。”
李隆基颤抖摸索着,慌张地想要在桌上找个支点。
可找了几次,身体像是失去力量没了骨头,一次又一次地从桌面滑落。
“陛下!陛下!”高力士连忙搀住他。
缓了一会儿,李隆基终于镇静下来:“高力士,关上门窗……这件事,我亲自来决断。”
高力士缓缓作礼,回头命宫人关上了门窗。
屋内烛火摇曳。
寂静。
“玉环……”李隆基干涸的嘴唇开合。
“请陛下称玉奴。”始终安静的杨玉环终于开口了。
“玉环,朕……”李隆基瞳孔动了动,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请陛下,”杨玉环眼神平静,一字一句地重复,“称玉奴。”
“玉奴……”李隆基咽了口唾沫,“朕,也是万不得已啊……”
“陛下何必自责?妾身自十岁起离蜀州、入关中,悠悠二十七载,今朝终得返乡。”
杨玉奴淡淡地仰头。
她静静凝视屋顶自己飘摇的影子,并没有看李隆基。
“妾身很开心,并没有怪谁的意思。”
出乎李隆基的预料,杨玉奴缓缓站起了身。
她背对着李隆基,眸子里终于有了神采。
“后面就是佛堂,让妾身死在神佛面前吧,大唐的军士们怨恨妾身,妾身想死后,至少也求个天地怜悯。”
李隆基苍浊的瞳孔颤了颤,这个老皇帝怔了许久,闭上眼睛,终是一声长叹。
“高力士,引贵妃入佛堂,赐白绫三尺。”
高力士悲戚地领命,带了几个宫人,取了白绫。
然后静静领着贵妃,朝驿站外的佛堂走去。
“娘娘......”高力士低眉开口。
“高力士,别叫我娘娘了,就叫我玉奴吧。”玉奴说。
“玉奴,”高力士叹了口气,看着眼前通往佛堂的路,“玉奴此行,是为陛下而死,为大唐而死,后人翻阅史册,会记住你的。”
玉奴只是轻笑了一声,没有太多的表情。
她看向铁灰色的天空,鼻尖嗅到了隐隐约约战火的气息。
“玉奴不求被后世记住,玉奴只希望,如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少受些苦。”
高力士低低应了一声,推开斑驳的堂门。
咿呀——
佛堂内,烛火昏暗。
木鱼敲响,经声肃穆。
堂内只有一个和尚,背对他们低声念着经。
一尊鎏金大佛双目低垂,在烛火下幽幽闪着光,四周都是黑暗。
“这位师父,陛下有旨……”高力士开口。
恍然间,风吹烛火。
和尚的背影似是闪了一下。
嘭。
轻轻的一声,佛堂的门毫无征兆地关了。
高力士和玉奴等人愣了下。
和尚停下了手中的木鱼。
“玉奴施主,有人要见你。”和尚的口音听起来有些别扭,像日本人。
“见我?”玉奴平静的眼中起了一丝波澜。
“陛下赐贵妃赴死,不得延误!”高力士低喝。
他虽然不希望贵妃死,可驿站三千禁军,都在等着。
“高力士。”
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
高力士一愣。
这个声音……
鎏金大佛背后的黑暗里,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那张满是胡茬的、憔悴的脸,被摇晃的烛光照亮。
高力士的眼瞳颤了颤,骤然蒙上一层泪光。
“小、小满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