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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酒略一沉思,问道:“此事,吴子知否?”

老妪道:“以令兄之智,自当知之。”

俱酒肃然起敬,再拜道:“大嫂忍辱负重,含垢偷生,请受墨九一拜。”

老妪淡然一笑:“老妇虽鄙,亦颇识人,尊客举手投足,贵不可言,能唤老妇一声长嫂,足矣!”

俱酒无言。他有心将老妪接回去,但不知道吴起的真实想法,也不好擅自做主。

老妪又问道:“令兄今日,想必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吧?”

俱酒道:“吾兄至今孑然一身,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吾兄亲为吮之。”

当然,俱酒自然而然地隐瞒了吴起与阙丝雨一段苦难之恋,老吴这辈子,仿佛注定与爱无缘。

特别是阙丝雨之后,老吴更是断了情缘,天天睡在军营,再也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老妪动容,摇头轻叹道:“何愚至此!可一亲士卒之病疽,胡不知置一暖被之人哉?”

言语之间,竟有关切之意。

俱酒道:“大嫂降志辱身,饱经忧患,弟佩服之至。弟请大嫂移居琅玡,以享清闲。”

老妪道:“老妇独居乡野,散漫轻闲,不耐繁华。尊客既有所请,老妪有一事拜托。”

俱酒道:“弟敢不从命?”

老妪道:“令兄年近花甲而无子,此大事也。当年令兄与老妪曾育有一子,取名为‘期’。后失散于乱军,老妇年迈,无力寻找。尊客若能找到此子,也算吴氏有后,功莫大焉。”

吴起竟然还有个儿子,叫做吴期!

俱酒斩钉截铁地道:“不知此子有何凭据?”

老妪道:“尊客可知令兄爱读何书?”

俱酒老老实实地道:“弟不知。”

老妪道:“令兄一生,偏爱《左氏春秋》。当年令兄奔魏,尝命吴期研读《左传》,此或可成为寻觅此子之线索。”

俱酒拱手道:“弟赴汤蹈刃,绝对不负大嫂之托。若有消息,定当归告。”

老妪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叫出“吴起”这两个字,却句句不离吴起。

俱酒很难想象,这位战国女性,有过怎样伤心和苦难的一生,被爱人所休,还要为爱人考虑;一生孤苦伶仃,却时时不忘回护爱人。

而另一方面,吴起在年近花甲之时,突然心有所动,托人打探老妻下落。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在寻求救赎。

此时,聂政走进院内,在俱酒耳畔耳语几句。

俱酒道:“大嫂,弟此行仓促,请收下此金,以解贫苦。随后弟会派人再来问候起居,有事尽可吩咐。”

老妇道:“农家屋贫,可贮五谷,可育六畜,独不可有金。老妇能吃能动,有产有出,尚可糊口,尊客不可遗祸于此。”

这话就说得重了,你留下金子,在我老婆子这茅草屋里,那就是留下了祸根。

俱酒无奈,随即吩咐徐弱,命当地墨者对老妇生活起居多加照顾。然后匆匆向老妇作别,出门而去。

聂政方才所禀报的事情是,齐国太子田因齐,闻听墨九先生出城,竟然带领人马追了上来。

既然姜夫人已经安静地闲处了这么多年,俱酒不想因为自己的突然拜访,而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不便。

更不想使田齐政权得知了这一层关系,以老妪为质,敲打汉国和吴起,是故急急离开。

加到驿路之上,田襄子已经作出部署,命令聂政等人护送俱酒,迅速隐入一片丛林中避走。而自己则率领徐弱等人,沿驿路疾行,吸引齐人注意力,为俱酒脱险打好掩护。

俱酒略一思索:“不必,咱们主动迎上前去,会一会这位齐国太子。”

俱酒见识过田因齐,知道他就是一个弱鸡太子,并没有什么难对付的。况且田忌已经被吓病了,齐国这些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田因齐这么着急忙慌地追上来,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追贤,二是追敌。

如果追贤,还则罢了。如果追敌,就控制住这位太子,让他当挡箭牌,安安全全地离开齐国。

俱酒率领众人折回数里,当面迎上齐太子田因齐。一则显示自己谦逊态度,二则是不想给吴起老妻姜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驾轺车,从远处滚滚而至。为首军卒不住地喊道:“墨九先生留步,留步!”

俱酒率领众人于路边下马,一脸恭敬地迎接田因齐,一切表现得很正常的样子。

田因齐的马车徐徐地在俱酒面前停下,不待车停稳,田因齐就在车上遥遥拱手:“九先生,何行急也?”

俱酒微笑着道:“墨九闲鸥野鹭,安敢有劳太子?”

说话间,太子的随侍早在路侧一处高地之上,铺好豪华的地垫,插上了珠翠琳琅的罗伞,围上了厚实的幕帷,一处小型的会客现场就这么出现了。

田因齐亲切地与俱酒把臂而行,共同进入帐中。

俱酒道:“不知太子此来……”

田因齐道:“九先生啊,因齐敬慕先生才学,欲常请教于左右,如果先生不满上大夫之爵,来年之后,还有封赏。”

俱酒笑得如同一朵花一般,老子诸侯还嫌不满意,志在天下,你能给点什么封赏?

“太子,实非如此,墨家重民,以民为本,墨九欲遍访民情,寻求救世之道,故不得不游走天下。若居于临淄,何能知民所忧?”

田因齐怅然若失:“唉!吾失先生,如鱼之离水,不胜悲夫!”

俱酒心中暗道,齐威王啊,咱们以后打交道的时间长着呢,别着急啊。但口头还是谦让了一番,表示自己无意为官,请太子见谅。

田因齐又扯东扯西地闲聊了一会儿,突然正色问道:“闻听九先生颇懂医术?”

俱酒一愣:“略懂,略懂!”

田因齐将身子向关倾了倾:“闻听九先生曾劝君父就医,不知君父之疾如何?”

顿了一顿,田因齐可能觉得不妥,又假作忧心地道:“因齐心忧君父,欲请九先生为君父诊治,此我一路追赶九先生之本原也。”

俱酒赞不绝口:“太子大孝!”

心中却明镜似的雪亮,田因齐之所以这么马不停蹄地追赶自己,恐怕不是为了救君父,而是盼君父早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