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门口远比他们想象中要萧瑟,那里无人行走,也无人值守,地上满是白布白灯笼,似乎是被百姓扔到此处泄愤,充满了诅咒的意味。
凉风簌簌,拂得地上白条飞起,卷上遥远天穹。
姜辛夷远目眺望,已觉此行无望。她说道:“百姓对衙门心生怨怼,恐怕即便衙门出面,也没有百姓信服,李大人,不必去了。”
李非白已提步往台阶上走,拿起鼓棒说道:“至少要试试。”
“白费功夫。”姜辛夷也不理会他,心中细想她所说的药方,是否还有要完善之处。
“咚、咚、咚——”登闻鼓沉闷巨大的响声飘荡在衙门上空,震碎了笼罩在小镇上的死寂。
但鼓响数十下都无人开门,倒是引来了一些百姓围看。
他们面色削瘦蜡黄,眼有微微血丝,但姜辛夷知道他们不是病患,看模样更像是不曾安睡过。
“咚、咚、咚——”鼓声回荡不绝,依旧无衙役出来。
越来越多的百姓闻声过来,看着那个年轻人将鼓敲响。一下、两下……
敲了一刻钟,衙门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中年捕头从里头走了出来。施明英本想扯着嗓子呵斥敲鼓人,可一瞧门口都黑压压站了上百镇民了。他惊怕激起民愤,冲上来将他当做发泄怒火的替罪羊,便收起那斥责模样,对敲鼓人说道:“你做什么呢?鼓都要被敲烂了。”
李非白放好鼓棒,冷声说道:“这登闻鼓都要被敲烂了,你们却如今才出来,衙门的鼓是摆设不成?”
“嘿!我给你好脸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施明英捋起袖子就要动刀,余光见人群微有骚动,又忍住了,“你到底做什么呢?”
李非白说道:“你们县令在何处?”
“我哪知道,不在这。”
李非白又问道:“我手上有一药方或许可以除去瘟疫,你可否请能主事的人出来一见?”
施明英不耐烦说道:“没有主事人,只有县令大人能决定这事。我说你谁啊,什么瘟疫,这就是镇民得罪了天神,被天神怪罪了!好好去祭祀上天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木讷的围看百姓愤怒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家亲人在外,你也安然无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让看守的人走,让我们走!”
施明英就要关门,却被人一手摁在门上挡住了,他用力想关门,但那人只是一只手就仿佛把门给锁死,愣是没让他挪动半分。
李非白面色沉冷,说道:“心中无百姓,你根本不配穿这身衣服。”
不待对方骂人,李非白已取出佩剑,一剑划破那身衙差公服,划了个稀烂。
施明英鬼叫起来,里头终于跑出十余衙役。李非白长身伫立,手执利剑,一时衙役们面面相看,不敢上前。
李非白对门外百姓说道:“在下李非白,手中有一良方,诸位若信我们,便取了去吧。”
百姓们见他如此坚定,心有动摇,可一时无人上前。
李非白抱拳说道:“请取了去试试吧。”
这时一个瘦弱汉子出来说道:“这耗着也是死,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我要一张方子!”
但也仅此一人。
这半月来他们早被瘟疫折磨得没有了活的念头,什么法子都试了,也无作用。
倒也有人要试,可看见开药方的是个小姑娘,转头就走了。
“还是去寻黄天师拿药吧。”
姜辛夷觉得悲哀,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依旧信鬼神,而不信大夫。
姜辛夷正觉事情陷入僵局,忽然听见李非白说道:“我会去半里外的山谷中捉了县官回来,让他给诸位一个交代。若我归来,以登闻鼓为信号。”
她突然明白李非白来此的真正意图,一路见闻他岂会不知衙门早已不可信,也无信服力,他要借的不过是这门口大鼓召集百姓前来,再看他捉了县官,如此便能快速地让百姓信服于他,那时再派药,远比这般苦口婆心有效。
李非白偏头问她:“县官身边定有不少衙役,你留在此地还是与我同行?”
姜辛夷没有多想,说道:“同行。”
两人随即又骑上骏马,往山谷奔去。
山谷在镇子西方,那里不是上京师的路,并没有人看守阻拦。
三里地不过一会子工夫就要到了。
山谷有衙役看守,他们见远处奔来马匹,早做准备,可那人骑行的速度极快极快,待他们扬起长枪,那人竟也不停,待马掠过之际,只觉手掌刺痛,再一看长枪断了一半,连人带马都不见了。
他们惊呼道:“有刺客!!”
李非白一路未停,顺着石路到了一座大宅前。
他翻身下马,提剑迎向冲来的守卫。那些守卫哪是他的对手,不过几剑就卸了他们的兵器。
姜辛夷连马都没下,就看了一场好戏。
“县令在哪?”
几人求饶退避说道:“在里头!”
李非白往里走去,姜辛夷下马跟在他后面,见几人还要跟来,转身冷盯他们,问道:“你们这样卖命,是县令不够坏呢,还是他的剑不够凶呢,再或者是……镇上的百姓还不够惨?”
几人愣了神,顿时失去了握住手中的兵器的力量。
他们将兵器一扔,再不愿去保护那狗官。
这座宅院是避暑山庄,建造得不如京师那边的辉煌宏大,但是小地方的山谷有它们自己的优势,百年树桩处处可见,如郁郁伞盖倾洒在整座山庄上。
是个好地方,可惜,对镇上百姓来说,更像是吃人的地方。
李非白心中怒火早已点燃,但尚且能忍,直到听见院子里面的靡靡声乐,莺歌燕语,还有男子们的嬉笑声,那怒火终于炸开了。
他踢开院门,撞得站在门后的人惊叫摔倒,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直接吓住了在舞乐的歌姬,也镇住了在嬉笑的男人们。
李非白问道:“谁是县令?”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喝声:“你是何人敢扰我雅兴!抓人啊,你们愣着做什么!”
守卫持着兵器冲上去,却根本拦不住李非白。
男人见状推开身边舞姬就要跑,可李非白已猜出他就是县官,一跃上前,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对要上前营救的人喝声:“谁敢上来,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县令吓得魂飞魄散,惊恐道:“你们都退下别过来!”他又对李非白说道,“侠士你要钱的话我有,要多少有多少,饶我一命吧。”
他的座下堆满了黄金珠宝,闪烁着耀眼惑人的光芒。姜辛夷蹙起眉头,不但是他身下,就连院子里都散落了不少珠宝,而面前的水池中也有宝器沉落,它们卧在冰冰冷冷的湖水中,显得更加冰凉。
李非白捉着他往外面带,他将县令扔上马,又想起姜辛夷来。姜辛夷明白他的意思,已上了另一匹马,他略微意外问道:“你会骑马?”
“我没说我不会骑马。”
真是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没有多少沟通的余地。
“好,姜姑娘跟上。”
“嗯。”
李非白带着县令一路回了镇上,直接带到衙门门口。
他将人扔在地上,再次敲响登闻鼓。
衙门里头和街道上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衙役试图救人,但县令就被李非白踩在脚下,见识过他厉害的人自知救人无望,便杵在那找机会。
他们离去的那半个时辰,百姓间早已将讯息传开,知道镇上来了两个奇怪的年轻人,便纷纷来瞧看。他们刚来就看见县官被那年轻人踩在足下,瞬间气氛就全然不同了。
李非白说道:“这狗官草菅人命,我将他带过来了,任凭你们处置。”
百姓说道:“我们怎么敢处置这狗官?”
“让他把守在北上的人撤了,让我们去州里找厉害的大夫救命吧。”
“黄天师的药也好啊。”
“可是贵,我拿了三次黄符烧水,都把家底掏光了。”
“唉。”
李非白说道:“我将县令抓来,诸位可否相信在下,来此领取药方?”
百余围观者中,竟依旧无人上前,这让李非白大感意外。
“你跟县令真的不是在唱苦肉计吗?”一个老者颤巍巍说道,“真的不是骗取我们的信任,让我们服用毒药,好绝了上京告状的后患?”
李非白愣了愣,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姜辛夷都觉他们的想法非常人能解释。她问道:“你们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老者说道:“黄天师说的,他说任何声称可以以药救人的人,都是县令的诡计,是会惹怒神灵的。”
黄天师,又是黄天师。姜辛夷从进镇子开始就一直听这名号,那人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人忘却疾病的本身而去求神拜佛。
眼见依旧没有百姓相信,李非白说道:“那我若杀了县令,你们是否不会再质疑我与他是一伙的?”
姜辛夷微顿,她蓦地看向李非白,他在说什么?
杀县令?
官员杀官员,那可是大罪。
为了让百信信服喝药,他要冒那么大的险吗?
姜辛夷微微屏息,对他的看法再次改观——她莫名地相信,他既说出这番话,就一定能做到。
百姓和衙役们都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也是诧异:“杀人可是重罪。”
县令也嘶声叫道:“我可是朝廷七品命官!你敢杀我,脖子上的脑袋不要了吗!”
李非白冷声道:“你也知你是朝廷命官,可你做了什么!怪病席卷小镇时,你瞒报消息,封锁小镇,自己在山庄享乐,何时顾过百姓死活?尔等命官,不要也罢!”
“你有什么资格要我的命!”
李非白摘出怀中公文,朝众宣看,说道:“我乃大理寺少卿李非白,途经聚宝镇赶赴京城赴任,惊闻镇上惨事,前来一查究竟。”
姜辛夷面色微变,她看向李非白,没有想到他竟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
“听说大理寺是查案子的地方。”
“是大官!跟县官不是一路的。”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县令一听他的身份,顿时泄气,不敢再骂,就连犹豫着伺机救人的衙役们也冷静了下来,不打算救人了。
李非白说道:“你这狗官草菅人命,我要捉你去京师问罪!”
姜辛夷走过去说道:“我手上有一良方,既然你们已无路可走,那黄天师的药又昂贵,何不试试这药?不用钱。”
围看的百姓们终于动心了,一是李非白的身份,二是他将县官捉来了言出必行,三是……他们还想活命。
“我要试试。”
“我也要!”
一呼百应,衙门口顿时挤满了人。
姜辛夷转身对衙役们说道:“你们速速让人将所有药铺的药都征用,要给钱。”
衙役们想到可以救百姓,他们的心也沸腾起来,急忙应声:“我们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