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再锋利,也比不得人心更能伤人。
李无忧看着掷在他脚下的剑,迟迟没有动手。他冷静地看着当年逼他离开李家,夺去他本该戎马一生的人,是恨,也是不恨。
恨他断他对功名的念想,不恨他与明月相知十年。
只是身为曾经挚友,他心中是说不尽的痛苦。
十年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好友如今已满目沧桑,眼底的疲倦让冷厉的秦肃也有一瞬的后悔——若当初留用他,那至今还未收回的大羽国土是否已在他麾下收回?
可也仅仅是那一刹的后悔,便庆幸没有留他在身边,否则他恐怕日夜难眠。
“看来你不会杀她。”秦肃说道,“李无忧,当初我弃用你,便是因你太过仁慈。十年了你仍是如此,太令我失望了。”
明月夫人轻笑:“为何到了今日你还要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她弯身拾起地上宝剑,宝剑锋利,应能立刻断发,“你不累么?秦肃。”
秦肃看着她,说道:“即便你认错,我也不会原谅你。”
“你是非要逼着他杀了我,才能让你泄愤么?”
李无忧压下她手中的剑:“刀剑无眼,太危险了。”他对秦肃说道,“我不会杀她。”
秦肃笑了笑,看着明月,是对蝼蚁的蔑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来。”
“回?你都不知,我见到你觉得有多恶心。”明月夫人笑笑,“我当初应该再狠心一点,将那些毒药全都灌入百官口中的,可是我太想看看朝廷混乱,看他们背叛你时你暴躁如雷的模样了。”
“你以为我会一直忍到让你动手的时候?”秦肃说道,“我说过,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因为他背叛了你。”
“那你猜,我会不会恨他?”明月夫人笑着,忽然猛地抬手,剑身划过脖子,瞬间见血,像大颗大颗的血葡萄溅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她低声道,“与他,我无悔——”
李无忧愣神,伸手接住身体往地上瘫软的人。
他抱着她,是错愕,是痛苦,是满腔炸开的怒火。
明月夫人轻抚他的脸,眼里都是话,可她已说不出来。直到她看见这坚毅隐忍的男人眼已变得赤红,她便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他懂她,也爱她。
这十一年来,他是她的枷锁,可她何尝不是他的枷锁。
两个可怜的人互相牵扯着,必须要一起走,才能好好地走一条路。
可惜他们都太懦弱了,没有彻底离开这里,脱离那人的掌控。
她怔然看他,满腹遗憾。
多想告诉他她逃离的决定。
想做他的新娘子,想抱个孩儿来滚那铺满莲子百合的大红床铺,想问贺喜的人吃的开不开心,想听他们夸新娘子很美。
多好啊。
可是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
怀中人已无气息,李无忧没有嘶吼,也没有嚎哭。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抱着他的明月,她逐渐变得如月光那样清冷,也逐渐抹灭了他觉得她还能活过来的期望。
她死了。
秦肃冷声:“你终究还是没有杀她。”
他染指了他的女人,也背叛了他。
“天下都是你的,你何必这样为难她。”李无忧抬头看他,双目已是赤红,那是压制的愤怒,“我与你结为好友,满心想要如何辅佐你。你做皇子时与五皇子的才略不分上下,可我觉得你更适合做君王。”
“哦?为何?”
“因为你比他的心更坚韧,也更残忍。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将这种残忍用在我的身上。”李无忧缓缓将明月夫人放下,拾起那仍沾着她血的剑,那血红得更加刺眼了。
十余侍卫见他拿剑,立刻护在秦肃面前。
秦肃淡声道:“退下,你们拦不住他。”末了又道,“也不必拦他。”
侍卫迟疑片刻,蒋公公眼神示意,众人这才敢退下。
迷雾长廊中的李非白凝神静气听了许久,此刻听见李无忧拿剑的声音,他不由往前走去。
姜辛夷离开抓住他的袖子,以十分沉冷的眼神对他轻轻摇头。
李非白深知自己出去唯有两个结果。
一是救走了小叔但李家将遭牵连;二是若不想牵连家族,那就是有弑君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后果都是难以承受的。
他忽然就明白了,对同样是李家人的小叔来说,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也是小叔要考虑的后果。
所以皇帝说不必拦他。
他能操控小叔十余年,正是因为他了解小叔的性格,为了家族利益尚且能舍弃一切荣耀,那如今也一样——他很明白李无忧不会变。
李无忧提着剑走到他面前,尖锐的剑尖抵在对方的心脏上。只要将剑往他的胸口一刺,就能解了他所有的恨。
能解?
其实不能。
李无忧很痛苦。
曾以家族为荣的他,曾年少时便无比自豪地说“我是三代将门李家的孩子”的他,在他爱的人死去后,他更不知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秦肃伸指要推开心口的剑,说道:“李无忧永远都是李无忧,从没有变。”
似夸赞,实则是嘲讽。
剑没有被推开。
秦肃略显意外,沉声:“李无忧,你要弑君?你是想被诛九族吗?”
“这里是明月庄园,我可以让你们都死在这里,无人知晓。”李无忧字字道,“你要记住,不是我杀不了你,是我不杀你。”
“为何不杀?”
李无忧默然,剑咣当落地。他往后退步,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他俯身抱起明月渐显冰冷的身体:“她是我的。”
秦肃冷声:“她不是你的。”
“她是。这十一年来我们早已是彼此的,你,才是局外人。”
秦肃眸光顿时冷厉。
“我始终认为,你是当年一众皇子中,最适合做君王的那个人。”
秦肃微怔。
所以那日那个翩翩少年穿过一众皇子,朝母族已经式微的他走来,大方说道:“我叫李无忧,是三代将门李家的孩子。”
那日他记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父皇唤来所有皇子和大臣的孩子们,明着游园,实则在观察可接任皇权的皇子,还有未来的肱股之臣。
李无忧过去时,他们在困惑,为何将来能继承李家衣钵的李无忧会择了这样一个权势微弱的皇子。
他有一丝的手足无措,可很快就大方说道:“我听说过你,李家七郎。”
少年立刻来了兴致,兴奋问道:“诶?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秦肃迟疑了会才说道:“李家那个最捣蛋的孩子就是李家七郎了。”
李无忧一愣,朗声笑了起来,笑得捧腹。
昔日的爽朗笑声犹在耳边,如今的人却周身无光。秦肃看着他抱着明月的尸体没入浓雾中,背影肃清孤寂。在百名暗卫举起弓箭那一刻,他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们。
“走。”
蒋公公意会:“起驾回宫——”
李非白听见了李无忧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他快步迎了过去,可那脚步声一顿,似乎转向了另一边。
他意识到他要走:“小叔!”
李无忧说道:“小叔已回不去了,你替我转告你爹,我从未忘记我李家七郎的身份。”
“小叔你要去何处?”
李无忧没有回答,李非白穿入浓雾,可已不见人影。他在长廊找了许久,甚至找遍整个庄园,都没有见到他。
熟透的葡萄已经掉落满地,淌了一地甜腻的汁水。
太过香甜,持续不断地钻入人的鼻腔里,透入胃里,逐渐令人反胃。
李非白知道,李家七郎彻底离开了,谁也不会知道他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