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光微沉,沉入长宁湖泊上,漾得水面波光粼粼。
正是午休时分,游人已散,商贩也随意搭了个地昏睡。又因未至傍晚,飞鸟未归,更显冷清。
花船褪去喧嚷,或许这才是湖泊原本的宁静。
李非白走到花船前,护卫认了认他,说道:“少卿大人稍等,属下去通报一声王爷。”
“有劳了。”
很快护卫回来,请他上船。
船上鼓手和歌姬还有艺人们已四散休憩,船上也很安静。那日来时不闻水声鱼跃,今日过来才知湖里有那么多鱼,水声那么清亮。
船头逆风,拂得前人衣裳乱飞,水上粼光反照,那人仿佛置身火光之中,不知是耀眼,还是藏匿了光芒。
英气的背影负手而立,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便说道:“泱泱山河,满目乾坤,李少卿快过来看。”
李非白步子稍快了些,站在他身后侧望湖望山。
安王爷偏头说道:“站那么远是怕山吃了你么,走近些,看得更真切。”
李非白说道:“僭越了。”客气说完,还是往前了一步,与王爷并肩赏景。
“这种景致,本王每日都能看见。”
李非白想,所以下一句的意思是——皇上却不能?
他没有接话,说道:“小郡主找到了。”
“是啊,终于找到了,二哥可以安心了,又或者是……进入到下一个更痛苦的循环中。”安王爷说道,“若是我,我不会去找,至少能留个念想。”
“王爷说这句话,或许只是因为丢了孩子的人不是您。”
安王爷略微诧异地看他,随即笑道:“李非白你真是大胆。”不过也是,胆子不大当日怎么敢查到他的头上呢,“罢了,嫣然的事也尘埃落定了。”
“还未完全结束。”李非白说道,“当初嫣然郡主是如何瞒过守卫进宫的事,还没有结果。”
安王爷说道:“那你应当继续去查案,而不是来本王的船……”他蓦地顿住,“难道答案在我这里?”
李非白点头说道:“是。”
“你说说。”
“十年前有个茶客喝得醉醺,去茶楼茅房解手。茅房半人高,放眼看去正好是马厩,安放茶客马车之地。他隐约看见嫣然郡主上了您的马车,可后来您进宫,守卫查车,却不见郡主。实则当时郡主确实在您的车上。”
安王爷说道:“她不在。”
“在。”李非白笃定说道,“您的马车长六尺,宽五尺,车身宽敞,底部高耸,因防春日溅泥,那车底还多放置了一张木板。而那木板与车身中间,便有个极宽的缝隙,成人进去困难,可却能容纳一个六岁孩童。”
“那恐怕也不能,六岁已是个大孩子了。”
“可嫣然郡主可以。她出生时身体便不好,看了许多大夫仍不见效,身子骨自小就比同龄孩童瘦弱。后来经林无旧林院使调理身体,才稍好一些,但依旧瘦弱。”
“林无旧……”安王爷回想片刻,真是很久很久没听过的名字了。
李非白说道:“那日嫣然郡主或许是贪玩,爬上您的车,城门护卫是认得您的,想必只是简单查看了会,是么?”
“不记得了,但若是像往日那样,确实如此……”
“马车驶进皇宫,常安园旁边就是去马厩的必经之路,或许嫣然郡主正是在那里下的车,随后从小道进了常安园。这也是为何她能进宫,又偏是去的常安园。最后受到惊吓的她开始跑动,不慎跌落枯井。求救后却被冷宫的疯妃当做鬼魅,无人营救,最终死在井底。而后井水蔓延……黑发似苔藓,最终被太监封了井口,一封十年……”
安王爷怔然,许久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么?”
两人默然无语,唯有风浪轻拍画舫,鱼游水中,想来它们才是最自在的。
安王爷说道:“此事你没有跟我那二哥说?”
“还不曾,或许也不会说。”
“为何?”
李非白说道:“德王爷找到小郡主后,已不再过问别的细节,甚至不愿再听有关此事的任何一句话。或许这些事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小郡主是如何进宫的这件事说也可,不说也可。但对王爷来说,若说出真相,您很可能遭到德王爷的仇视,还有京中百姓的非议,这些是可以避免的。所以下官来问问王爷,这个谜案可要下官解答。”
安王爷笑笑:“官场的人都如此狡诈的么,将这个大难题抛给本王。李非白,你应当知道本王是个手无权力的王爷,即便你直接说出来,本王也奈何不了你。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知会本王一声呢?这可并不是一个官场中人圆滑的做法。若让皇上知道,反倒会说你两边倒了,忠心可疑。”
李非白坦然说道:“此事王爷根本不知情,下官告诉王爷这件事,非但您要面临外界的困扰,还要受自己良心的谴责。”
“那你去说吧。”安王爷说道,“不是本王不怕我那二哥会恨我,只是他身为父亲,应当知道真相,哪怕如今不想听,过几日就愿听了。”
李非白此刻才觉安王爷是个胸有浩瀚江河之人,他坦荡直率,可朝野都知他手无权力,被囚在湖泊画舫中,似一叶浮萍流于水上。像极了那郁郁不得志之人,寄托于江河景致中,将自己淹没在绵绵似水的歌舞中,既是隐藏,也是发泄。
想来,成王败寇这句话,用在皇上和安王爷之间,是再合适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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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无光,满穹晦暗。
二月依旧残留着寒冬的冰冷,冻得人在睡梦中醒了过来。
小姑娘擒紧了衣裳,白日她还嫌棉袄厚重闷热,此刻她恨不得再穿多一件,太冷了。
“嘻嘻……嘻嘻……”
附近那灯笼摇曳的房子里,传来一群女人的痴笑声。她本想等她们走了后再从草丛里出来,可是她们一直在那,这个不笑了那个笑,声音尖锐刺耳,无比瘆人。
她不敢出去,怕被那些女鬼抓起住吃掉。
再等等吧,等到天亮了,她就鼓起勇气冲出去。
“皇上久病,近日身体状况确实愈发不好,可并没有病入膏肓,仍是可以续命的。”
“敢问林院使,依你之见,能续多久?”
“两三年是可行的。”
“哦……这时日可有些长了,林院使可有法子,将这两三年,变成两三日呢……”
“……你今日说的话林某就当做没有听见,先告辞了。”
“林院使留步……谁在那里?!”
小姑娘被那人一喝声,惊得拔腿就跑,撞入那鬼屋中。她边跑边回头紧张张望,这还没跑几步,她便觉后足剧痛,随后身体瞬间落空,重摔在地,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知觉,昏死过去。
男人穿过杂草,还未细寻,便见那冰冷屋内簇拥出一群女人来,一见他便斥声道:“好你个死奴才,让你打水来也不打,在这瞎晃悠,本宫割了你的耳朵……你去哪啊!诶,人呢,那是蝙蝠吗,怎么飞了呢……嘻嘻……嘻……”
“父王……父王……”小姑娘浑身剧痛,她想爬上去,可根本爬不动,脚也伤着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救命啊……救命……”
她哭喊着,惊恐万分。
她不该贪玩,爬上五皇叔的马车,不该想着跟父王捉迷藏。
快找到我吧父王,我再也不贪玩了。
她哭着,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了。
“谁在下面呀。”
嫣然抬头看去,却见黑漆漆的洞口探出一个垂着满头长发,将脸盘得黑梭梭都看不见五官的女鬼。她尖叫起来:“鬼啊!!!”
“……哼,你才是鬼,本宫貌美如花,你竟说我是鬼,不理你了。”
疯妃气鼓鼓回了里屋,对众姐妹说道:“那井里有鬼!不要过去,会吃人的!”
“有鬼??”
“冤魂索命吗?本宫没杀过人我不怕。”
“去了会被杀掉的!”
屋内顿时乱哄哄,连来灭夜灯的太监听了都觉烦躁,掐了灯就跑了,谁愿意与疯女人待一块呀。
“救命——”
可井里的求救声再无人听见。
“救命……救……命……父王……救……我……”
声音渐渐微弱,带着寒冷和惊恐,她渐渐睡着了。
等她醒了,她要跟父王说,给她熬一碗热乎乎的参汤吧。
真冷啊……
春去秋来,到了冬日,接连下了好几场雨。
因新年将至,太监宫女便去常安园简单除草,免得野草太过茂盛,遭了总管责备。
太监将井边杂草除去,往里头随意瞥了一眼,说道:“这枯井竟有水了。”
旁人说道:“那可不得了,万一有人掉进去,这账就算在我们头上了,赶紧封了吧。”
“好好。”太监寻了铁板子和泥巴来,准备将它封死,末了他往里头瞧瞧,水涨了三分之一,太深了,看不清,不过下面黑得很,像长满了黑色苔藓,看着恶心恐怖,他急忙拖来铁板将它盖好,又封了泥巴,这才离去。
又是冬去春来。
又是春迎夏时。
院子里的草长高了,枯死了,又有新的草种飘进幽幽冷宫中,重新生根、发芽、长大。
盖过井口,将它深深埋在荏苒时光中。
一晃——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