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时节,玉兰树的花早已落尽。
闻不到幽香的庭院仿佛少了许多趣味。
但杨厚忠明显觉得鼻子通透多了,他闻不得香气浓郁的气味,也闻不得胭脂水粉之味。好在大理寺只有做粗活的女使,不施脂粉。如今来个年轻俊俏的姑娘,也是只带药香。
而今这玉兰花不见了踪影,真是救了他的老命。
杨厚忠摸着鼻子走到成守义书房前,门依旧没锁,灯依旧明亮。他敲敲门侧,里面的人说道:“你直接进来就好。”
“那多无礼啊。”杨厚忠进来说道,“我可不是那般不懂谦恭礼法之人。”
成守义微扯唇角:“怎的你这般见外,怕不是被人调包了。”
“哈。”杨厚忠坐下说道,“出了件大事,不,应当说是三件。”
一件变三件,这还了得。
李非白从里面书房手拿案卷出来:“杨大人。”
“哦哦,李少卿也在啊,那正好,一块听吧。”杨厚忠接着说道,“礼部主客司的秦郎中失踪了。”
成守义问道:“何时的事?”
“七月初五就不见人去衙门,裴尚书寻至其家中,秦家人说是天亮就出门了,可一直到今日都不见踪影,已是过了足足两日了。”
“没有人要赎金?半点消息都没有?”
“没有。”杨厚忠说道,“这就牵涉到第二件事了。”
“说说。”
“那礼部辖下有四司,主客司不是负责接待夷族使臣和收纳贡品的么。而礼部每年六月和十二月都会审查衙内账目,其中便会仔细查那贡品数量。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这半年来来京的使臣有三波,贡品有靴、袜、链帽、彩绢、贡马、绍鼠皮这些,但当属夏国进贡的东西最为贵重,除去马匹不说,其中有还十件精美玉器、十件黄金饰品、十件深海珍珠首饰。”
成守义说道:“对,打了七年,终于是被李将军打服气了。”
说完两人就深深看了李非白一眼——夸你爹呢。
李非白“嗯”了一声:“杨大人请继续说。”
杨厚忠这才说道:“嗯,所以今年年初不是有夏国使臣进京签停战契约俯首称臣了么,前几日那五十人使臣团刚到京师,献上了岁贡。”
朝贡约莫分做两种,三年一次的例贡,一年一次的岁贡。
但朝廷奉行的是“四夷朝贡到京,有物则偿,有贡则赏”和“厚往薄来”,所以也总有一些夷族为了能从强盛的大羽国里“赚钱”,也不管什么例贡岁贡,每年派好几波人来也是可能的。
——厚着脸皮来就好,钱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贡品丢了?”
“是,裴尚书一比对账本,发现夏国进贡的黄金和珍珠首饰皆少了一半。”
李非白问道:“连贡品都敢盗窃,而且是如此明显的黄金珍珠,根本无法瞒天过海。秦侍郎是只盗窃了这十件东西,还是别的贡品也窃取了?”
杨厚忠暗暗惊叹他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又这样敏锐,他说道:“只盗窃了这十件东西。”
李非白默了默说道:“怕是被人要挟了,如今恐怕凶多吉少。”
“……你怎会觉得是被要挟了?”
李非白说道:“若是有心偷窃,以他郎中之职,不是难事。可他只偷了夏国十件贡品,目的性太过明显,恐怕是有人要他这么做。后来他天明出门、失踪,也恰好验证了这点。”
成守义补充说道:“家中钱财、衣物、鞋子都没有少吧?”
杨厚忠说道:“是,没有少。”他恍然,“所以更不可能是携物潜逃,而是被人邀约出门一见?”
“嗯。”
“胆敢威胁郎中盗窃贡品,这件事本就很严重了。若再害秦郎中性命,就更是胆大了,这案子不简单。”
成守义说道:“这第一件事说完了,第二件事是什么,总不能还比这个更严重吧。”
“严重。”杨厚忠说道,“那夏国使臣还在会同馆住着。”
成守义已经觉得头痛了。
“若是让他们知道朝贡的东西刚进京城大门就丢了,那丢的可不是东西,而是两国和气,还有我大羽的面子。”杨厚忠说道,“所以蒋公公秘传的旨意就是,尽快找到贡品下落。”
李非白听出话里不齐全的意思来:“抓凶手呢?”
杨厚忠说道:“交给锦衣卫。”
李非白想,不会又是曹千户吧?东厂人那么多,案子那么多,不会又将事情交给他吧?
不会吧不会吧。
他问道:“东厂那边是谁领头查此案?”
“老熟人了,曹千户。”
“……”李非白说道,“魏不忘能用的人就只有曹千户了么?”
杨厚忠说道:“曹千户确实深得魏不忘信任,不过这次确实是巧合,这一个月我们经手的案子大大小小二十余起,倒也没跟他碰头。”他又说道,“那这件事就交给……”
成守义说道:“交给你办吧。”
杨厚忠看他:“我?”他不是都甩手掌柜了吗,这事难道不是应该交给李非白?他说道,“你不是说要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至少今日是,你再将案子理顺一些。”成守义幽幽说道,“今日是七夕,年轻人应该在看戏赏星放花灯的路上,而不是在埋头办案。”
杨厚忠要反驳,成守义说道:“要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
李非白说道:“此事还是由下官去吧。”
杨厚忠这会明事理了,说道:“别了别了,你陪辛夷去外头转转吧,一年里头也就今日才单纯是姑娘们过的节能宴乐达旦了,以她那性格定不喜欢绣花弄巧,你就陪她去吃吃巧果看看戏吧。”
李非白心系案子,但两位长者根本不让案子心系他,半驱半劝地将他“撵”走了。
他从大门出来,因渐黄昏,远处大街已见花灯灯火,光芒倒映天穹。
他看向辛夷堂,许是七夕缘故,甚少人在,约莫等半个时辰她就能出门了。
这边成守义还在等杨厚忠说第三件事,较之方才,杨厚忠的声音低了很多,他说道:“第三件事是关于辛夷侄女的。”
成守义抬头:“说。”
杨厚忠说道:“近日太医院来了许多学生去辛夷堂,起先是来求解杏林学问,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人交钱来旁听,这一个月过去了,旁听者已多达十二人,挤得小小药铺满满当当都是人。哦对,她也赚得盆满钵满,毕竟一人一天就要交二两银子。”
“所以学医是能赚钱的。”
“……你总能找到法子夸她!”杨厚忠都不知笑还是气,“她好在是做了大夫,不然以她凉薄的性子和手段,定是个大奸商。”
成守义说道:“你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方院使那边有动静么?”
杨厚忠说道:“是,你晓得方院使那人,冷心冷面,绰号活阎王。如果他知道他挑选的学生跑去辛夷堂,他估摸饭都吃不下了。”
成守义皱眉,当年他对三哥明争暗斗,各种挤兑的事,他可没忘记,从没忘记。
若他知道三哥已离世的消息,是不是要仰天大笑呢。
成守义吐字道:“吃不下最好,饿死他。”
杨厚忠:“……”
改名成三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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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一散,人也散了。
姜辛夷洗干净手,宋大娘就过来说道:“姑娘要怎么过乞巧节呀?大娘去准备准备。”
“不必了。”姜辛夷说道,“如常。”
宋大娘与她相处一个月,知道她性子凉薄,也不太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她总觉得这姑娘有心事,又不知怎么开解,又觉得年纪轻轻该朝气蓬勃的。问儿子怎么办,儿子说道:“啊?为什么要改呀?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是热热闹闹的才叫正常,说不准辛夷姑娘还觉得我们不正常呢,天天热热闹闹的吵得很。”
她一听也开窍了,对啊,不过是年轻人大多都是朝气的,所以觉得沉闷的人不正常。
可哪有什么正常不正常,改与不改。
于是过后她就再也不纠结此事了,对她理解尊重得很。
这会她说不必过乞巧节了,宋大娘也没有多话,乐呵呵说道:“那我多添个菜吧,毕竟是过节嘛。”
“嗯。”姜辛夷本来还觉得宋大娘年纪大些会唠叨,相处下来倒是舒服,她仍旧是自在的。
宝渡刚用鸡毛掸子扫净药柜,正欲去洗手,就见人进来:“打烊了,明天再来吧……少爷!”
少爷来看他了,少爷是关心他的,少爷……
李非白问道:“辛夷姑娘呢?”
“……”哼!生气了,就知道那冷面佛!宝渡说道,“少爷该不会是找辛夷姑娘过乞巧节的吧?”
哦嚯,牛郎织女耶。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耶。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耶。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耶。
宝渡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怀抱小少爷的场面了。
他笑脸盈盈朝里头喊道:“辛夷姑娘——少爷邀您去过七夕——”
李非白额头青筋立刻弹了起来。
里面声音果决:“不去。”
宝渡:“……”我们少爷哪里不好,我宝渡第一个跳起来踢你膝盖!
李非白走到帘子前说道:“你还没见过京师的女儿节,听说大街那已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不少,我也没见过,可要一起去看看?”
那边没立刻拒绝,李非白又道:“听说茶楼那来了个新戏班,戏文精彩,你可感兴趣?”
“没有。”
“可以在河里放花灯,赏花灯,据说届时花灯满河,美如银河,可与天人语。”
好一会帘子后才走出来人,姜辛夷说道:“走吧。”
李非白见她突然答应得如此爽快略有意外,待走出辛夷堂,他才反应过来——花灯多有寄托之意,她是不是想着给过世的师父放花灯,祈福说些话呢?
兴许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