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紧拽房门锁头,只听得里面打得砰砰作响,心里好不得意。
待里头没了动静,他才悠悠打开门,想嘲讽一番。谁想门刚开条缝,就见一只大手伸来,将门硬生生掰开,随后地狱阎罗露出粗犷身躯,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那种感觉就像他是地里的萝卜,被人原地拔起了!
屋里那二十打手全都躺倒在地动弹不得,那俊朗贵公子却坐在那看他,好似方才他根本就没有动手,全是这壮汉所为。
知道他们不好惹的伙计吓得哇哇大叫,曹千户拿了个果子就塞他嘴里,已是恶人脸:“好家伙,你竟敢埋伏我们,我们看起来好欺负么?”
伙计要吓哭了:“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爷。”
李非白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
“爷您问!”
“你们掌柜在何处?”
伙计略有迟疑,抓住颈上领子的力道顿时重了些,好似又要将他“拔”一次,他急忙说道:“掌柜这会可能在怡红院,一会就过来巡视了。”
“样貌长相年纪脾气。”
“四十有三,长得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我们私底下都……”伙计小声道,“都喊他笑面虎。咳!对,长得像,脾气也像,这说法二位爷能意会吧?”
这倒是能的。
李非白又问道:“他平日里是如何对待欠赌场钱的赌徒们的?”
伙计说道:“那简单呀,没背景没家世的便命打手去堵门,不还钱就上手,饿他个三天三夜准能要回钱。没钱还的就交房契地契婆娘孩子……”
曹千户瞪眼:“你们竟做这种勾当!”
伙计后悔得要咬舌头:“我胡诌的,没有卖婆娘卖孩子这事!”
“难道后头那怡红院和方才赌场端茶倒水的孩童就是被那赌鬼抵债卖来的?”
伙计讪笑,眼见要挨打,他忙说道:“我也是被我爹卖的啊!”
两人一顿,伙计说道:“在这赌场好啊,虽然要待二十年,可是掌柜照常发月钱,平日客人打赏的也是自个拿着。所以来了这的孩子就没有想走的,回家干嘛,被赌鬼爹打骂,饭也吃不饱,还不如待在这呢。”
听着有理,实则荒谬。
李非白说道:“所以你自觉拉人下水毫无愧疚,是么?进来的人或许又会变成下一个当年的你爹,再将他们的妻儿卖到赌场,男做奴,女做娼,再一直轮回,助纣为虐。”
伙计轻笑道:“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还会想这些呢。两位爷一看就是没挨过饿的,哪会想着吃不饱有多惨。”
“胡扯。”曹千户说道,“我爹是酒鬼我娘在我三岁时受不了跑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十五岁前就没吃饱过饭,我作恶了吗?我为虎作伥了吗?你别用你那想走捷径的心思来定义所有穷苦人家的孩子,本质是你贪图享乐,对人毫无同情心,还敢代表全天下没吃饱过饭的孩子选一条作恶的路,那混球赌坊老板就是个渣滓,他真是好人开什么赌场啊,老子呸!”
伙计:“……”
李非白还是头一回听曹千户的身世,他没想到看着憨憨又自信爽朗的曹千户身世竟如此惨淡。
那办案时所展露的“恶”和“冷”,全是装出来的自保手段么?
伙计语塞,可还是说道:“二位爷还是问事儿吧,小的就是没出息,就是傍了掌柜这条大腿不走了。”
曹千户看着他那自暴自弃的模样就觉恼怒来气,他说道:“回头我就将这赌坊一锅端了!”
伙计忍不住嘲笑道:“我们四海赌坊能在京师伫立这么多年可不是没有道理的,背后的靠山也不是你们能够动的。”
“靠山是谁,报出名号听听。”他就不信还有锦衣卫办不成的事了!
“这我可不知道,是天一样的人物,就凭你们……呵。”
李非白并不跟他置气,不过能在京师里让赌场站住脚的,说背后没有能一手遮天的人物他也不信。他说道:“方才那些是对待无权无势的人所用的伎俩,那有权有势的呢?”
“这……”
伙计刚迟疑,就被曹千户使劲一揪:“说!”
“好、好,小的说就是了。”伙计叫苦不迭,怎么就惹上了这两尊大佛了,“有权有势的那是大鱼,是不怎么追债的,但是碰见什么事了,就得帮我们掌柜办。”
“比如?”
“往小的说,若是刑部的,便让他们放个人。往大的说,若是吏部的,有人想买官,便让他安排安排。”
李非白没想到赌场掌柜竟把手伸到了这种地步,曹千户也是勃然大怒:“私下放囚犯还操办买官的活?胆大包天了!”
伙计说道:“那是我们掌柜有本事。”
李非白说道:“那你领我们去见见你那有本事的掌柜。”
伙计急忙摆手:“我可不敢!”
曹千户说道:“你已说了那么多话,不死也难,还有什么不敢的,不如戴罪立功吧。”
话落,屋外有人轻笑:“这些事算不得什么私密话,我还犯不着杀他灭口。”
两人微顿,抬头看去,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笑脸盈盈,连眼角都含着笑,仿佛是一个普普通通又和蔼亲切的男人。
笑面虎果真很符合他的模样。
男人抱拳说道:“在下汪天贵,曹千户和李少卿深夜造访,汪某有失远迎,莫要责怪。”
伙计咋舌:“原来是锦衣卫……”难怪如此剽悍又不讲道理!
李非白说道:“既然汪掌柜知道我们的身份,那应当也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的吧?”
“知道。”汪天贵微微偏头说道,“请上座。”
茶房中茶叶幽香,木门一关,似乎将满飘赌坊的酒肉香气和胭脂水粉都阻隔在外了。
这里已然成了儒雅之室。
仿佛外面的污浊都跟这里无关。
汪天贵亲手奉了好茶,说道:“两位是为了秦郎中来的吧?听闻他的尸首出现在了女儿河上,没想到两位大人连夜查案,着实令人钦佩。”
曹千户说道:“倒不必瞎扯这些,我只问你一句,秦郎中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汪天贵叹道,“虽然他确实欠了赌坊不少钱,但是我也确实没有逼迫他做过什么,更没有伤他性命。官府但凡一查都知道他烂赌欠钱,我真杀了他不是自惹嫌疑么?而且他死了我去哪里要钱,还不如留着他每月还能拿点俸禄呢。汪某贪财,可也不是无脑之人。”
他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我像如此无脑的人么,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曹千户说道:“办案需要,还请汪掌柜配合配合。”
汪天贵笑道:“若是不配合,汪某根本不会亲自来见。两位若没有什么线索指认汪某既是凶手,那就不耽误您二位的宝贵时间了,要忙的事可不少。”
但凡不是个傻子,也听得出这揶揄的话。他才是高高在上的主儿,官府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没什么事您俩可快走吧。
这逐客令都下了,两人也确实没什么实际的线索,短暂的接触后,对方的趾高气扬反倒让人觉得他确实不是凶手,一般的凶手怎会如此张扬猖狂。
李非白想,可万一他不是一般人呢?
他站起身,汪天贵仍坐在椅子上,笑脸相送。
就在汪天贵以为他们要这么灰溜溜走了时,突然见那白面书生猛然转身,目光冷然:“官差就是官差,我们这一身官服可以坦坦荡荡行走在烈日之下;老鼠就是老鼠,只要手上不干净,一世都无法见到天日。老鼠想踩在官差的头上,除非鼠类横行,遮天蔽日,可是——只要有官差在,就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汪天贵挑起眉头,没有迎着刀刃上去,他笑道:“李少卿说的是。”
两方没有起任何冲突,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曹千户下了楼就说道:“回头我便跟督主通报一声,将这里端了!”
“恐怕没这么好端。”李非白说道,“他明知你我是谁,还如此嚣张,那他背后势力……”
曹千户大惊:“难道是你们大理寺???”
“……”李非白差点没被他噎死,“曹千户,你多少讲点道理。”
“我怎么了!”
“难道正常反应不该是你们东厂?”
“胡说八道。”曹千户说道,“我们只是喜欢抓人定罪砍人脑袋,可不喜欢干这种逼良为娼下三滥的事,你可别冤枉我们。”
李非白说道:“那也未必是我们两家。”
“那还能有谁……”曹千户嘀咕一声,“罢了,我先回东厂,跟督主说说这事,再补个觉。你也回去睡觉,可别擅自行动啊,等等我!”
“明日从哪里查?”
“当然是——跟踪汪天贵。”李非白说道,“他的嫌疑仍是目前我们所掌握的线索中最大的,除了跟踪他,还要同时调查礼部同僚。”
“好,那我去跟踪,你去礼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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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千户马不停蹄回了东厂,他本来打算一早再说这事,可没想到督主房里的灯还亮着,便过去敲门。
一会魏不忘唤他进来,曹千户便将今日的事说了,最后说道:“请督主下令,将那赌坊一锅端了吧,着实气人!”
魏不忘淡声道:“你气什么?”
“气那赌坊狗贼逼良为娼,买卖官位,还拿人抵债,最气的是多少人进了赌坊弄得倾家荡产呀。”
魏不忘说道:“知道了,杂家让人查查清楚便是,你总这样气嚷嚷的做什么,先去睡吧。”
“哦!”曹千户应声,见他桌上有石蜜,说道,“厂公这石蜜我爱吃。”
魏不忘笑笑:“就是特意为你留的,真是打小就馋这口,小心牙坏了。”
曹千户抱了那一罐糖说道:“好着呢。”他又说道,“您早点歇。”
“嗯。”
曹千户将门关上,一会屋内灯火未灭,又从里屋映出一个人影来。
“舅舅,这曹千户憨头憨脑的,还查到自己人头上,未免过分了。”这张脸平日总笑,以至于如今严肃起来,眼角和八字纹依旧很深,都是素日里留下的烙印。
笑面虎即使不笑了,也还是笑脸模样。
汪天贵弯腰为他奉上账本:“舅舅,这是赌坊上个月的账本。”
“放那吧。”魏不忘说道,“你莫理会他,他可好用着呢。这武功高强脑子好的人不少,可忠心耿耿的人可不多。”他说道,“近日低调一些,莫惹是非。”
“是。”汪天贵低声答话,随后从暗道离去。
屋内灯火随即熄灭,将人影隐没在了黎明前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