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东山,远山似笼了一层薄薄金光,渐渐投掷人间,将大地染亮。
李非白跟着公公来到书房门外,蒋公公已经在那恭候。他对李非白笑笑,客气道:“见过少卿大人,皇上正和您父亲在里头,请您进去吧。”
“多谢公公。”李非白看着大门,听见里面传来的浑厚男音。
他气息微屏,像是里面有什么猛兽在等他。
——“你与别家男孩不同,他们可玩的事,你不可。他们不做的事,你要做。将你的蛐蛐扔了,泥塑扔了,每日看一本书,抄三十页字。”
六岁的男童双膝触地,长鞭重重抽打着他削瘦的后背,衣裳映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他一句求饶的话也未说,只忍得脖颈青筋微现。
“你是李家儿郎,有些责任你注定要担起,要怪,就怪你生在李家。”
已近二十年的往事瞬间浮上脑海,那脊背上的疼痛似乎又弹起一阵热辣,灼着他的思绪。
门已打开,李非白走了进去。
一个身躯笔挺的中年男子端坐桌前,微微低垂着眉眼似刚听了一番十分重要的话。
李非白上前请了安,又对男子客气道:“父亲。”
李战轻轻点头,秦肃笑道:“不必拘束,都坐吧。”
太监已将备好的凳子搬了过来,父子二人便左右坐着,似乎都不打算多说一句话。
秦肃说道:“夏国公主失踪一事,如今可有消息了?”
李非白说道:“回皇上,暂时还没有。”
秦肃点头说道:“还是要尽快找到公主。”他微微笑道,“李少卿是否担忧过若找不到公主,两国又要交战?”
他微顿,随后才说道:“他们不会为了一个公主的丢失而将国家的危亡赌上,夏国野心勃勃,但凡有能力吞噬我大羽,他们也不会求和。大概别说一个公主,就算是丢了十个,也绝不会动武。能让他们再次进犯的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们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吞并我朝。”
李战紧拢的眉头稍许舒展,却仍是不言一句。
秦肃问道:“李将军怎么看?”
李战说道:“异国公主在我朝失踪,即便不会引起两国恶交,但心结已在。更何况四周小国也在旁观注视,众目睽睽之下公主失踪,我们却连个人都找不到,这样会失了我大国风范。”他这才偏头对李非白说道,“竭尽全力找到夏国公主,否则你便是大羽的罪人。”
那种难言的窒息感又将心蒙得死死的,李非白说道:“是。”
李家父子这僵硬又冷清的相处秦肃是头一次见,虽然耳闻过,但没想到僵到这种地步。
他说道:“李将军距上次进京述职,已有五年光景吧?离你回去的日子还远,在京师走走看看吧,这五年来京师的变化。”他又像是知道父子俩会恨不得远住三百里,又道,“朕赐的那座府邸,年年让人清扫,却听闻连李少卿都不去住,如今你父亲来了,就去住住吧。”
李家父子知道皇帝有意撺掇他们感情升温。
真是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像父子。
可李家人感情和睦,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两人领了旨意就叩谢离宫了,从书房一路走到宫门口,父子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李非白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问母亲的事也似乎没必要,他与母亲感情尚可,多有通信,他甚至觉得他反过来告知母亲近况还更准确些。
问他?
从记事了起,他问的所有问题都会变成各种质问。
“书看了?”
“武练了?”
“字写了?”
总是让人透不过气来。
“李非白——”
穿透记忆的沉厚声音喊来,他抬头,却看见守在宫门的曹千户。
他皱眉快步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辛夷呢?难道谢明义真的出现了?”
“对啊,跟你预料的一样。”曹千户说道,“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李非白立刻说道:“何时何地?快带我过去。”
“边走边说吧。”
李战看着儿子随那飞鱼服的锦衣卫离去,眉头又拢起。大理寺跟东厂素来不对付,可两人怎么像是朋友。而且能让儿子如此紧张的人,又是谁?
辛夷?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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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啮齿的声音总是格外清晰刺耳,让人能从深沉的梦境中惊醒过来,仿佛那老鼠的一口长牙已经刺入了骨肉中,令人惊悚。
姜辛夷醒来时,脑子似有千斤重,若非那老鼠啮齿声就在耳边,她几乎无法清醒。
耳侧微觉毛茸茸,这令她几乎在有了力气后立刻抬手将它掸下,随后便听见老鼠一声惨叫,窜逃了。
她深深喘了几口气,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周围。
只是刚看一眼,就见对面挂了个血人。
她顿觉惊诧,再细看,这狭窄的屋内只摆了一张木桌,桌子早已经血淋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而房间四周早摆满了残骸,有些已经腐烂,有些削皮断骨,死状凄惨。
饶是见过尸体无数的她也觉胃中翻江倒海。
她只见过全尸,从未见过有人将肢体解体成这般惨状!
失踪的姑娘们?
她愣了愣,震惊瞬间掩盖过了惊恐。她看看自己的四肢,没有缠上什么东西,似乎是对方料定她不会醒的那么快,又或者是觉得她根本逃不掉,根本没有设防。
姜辛夷爬了过去看那挂在墙上的姑娘,不是木里里。
她又翻看别的“人”,也没有看见是木里里的头颅。
略一数,有八个人。
恰好就是那八个失踪的姑娘吗?那木里里呢?
有些尸体已经腐烂,散发着浓郁的尸臭味。
她强忍不适推开门,打算快点逃离这里,可这一步还未踏出,就见前面根本就是悬空的万丈深渊,一脚踩下去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猛地收住脚步,低头看去,那门口木板上有两只血手印,滑痕向下消失,可见这里真的摔死过不知路的人。
姜辛夷再一次感受到了谢明义的恶毒。
她转身看向木屋,看到了一扇窗,这次她没有急着爬上去跳走,她怕外面又是悬崖。
但这次不是悬崖,她看见了地面,还未等她爬上去,只是稍有动静,那窗户底下就猛地蹿出一颗狗头,露着雪白的牙齿朝她凶狠龇牙。一狗叫十狗应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十分凶狠,似乎只要她一探身,就会将她撕裂。
这屋子根本出不去!
姜辛夷看着满屋子的残肢,还有那挂在墙上的血人,一般人的话恐怕早就已经疯了。
“你醒了啊。”谢明义尖锐的嗓音突然出现在窗口,那些狗通通不叫了。他站在高耸的窗前,因窗户太高,他只露出了一个头,像是一个脑袋悬浮空中,如幽灵鬼魅,“比我预测的要早一个时辰呢,为什么?因为你在身上放了醒神的药包吗?”
他戏弄地将手中药包晃了晃,扔进这屋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诱饵吗?你越是反抗我就越觉得好玩呢,在大理寺的监视下把你掳走,真是刺激啊。那群废物……十年了,还是废物,成守义根本不配做寺卿。”
姜辛夷盯着他说道:“听说,你曾经也是太医院的人。”
“哦?已经有人认出我了?”谢明义说道,“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有人认得我,真开心啊。”
“我想当初的人很难忘记一个会去挖人尸体的疯子。”
“疯子?那尸体我不去挖,他就变成一具腐肉,归于那棺木中了!与其这样,不如让我看看,或许能找到病理,治好以后得那种病的人呢,对吧?”谢明义恼怒道,“可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说我亵渎尸体!”
姜辛夷冷冷道:“你确实疯了,要知道对你而言那只是一具无用的尸体,可对他的亲人来说,却是最珍贵的不灭的肉身。你根本毫无同理心,不过是打着救治后人的旗号满足自己窥探人体的癖好,满足自己对人体的好奇心罢了。即便让你研究透了人的身体,你也绝不会将救人放在第一位。”
“我以为你没被吓疯,可原来你疯了。”谢明义丝毫不觉有愧,“你根本就不懂我!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庸人,你不配活着!不配活着!”
他说着,像一只厉鬼爬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