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守义第二天就把林无旧说的话忘在脑后了。
直到大伙拿着树杈子系上牛皮绳做弹弓,而林无旧抱着一本破旧的书时,他才想起来他要做什么。
别的孩童问这事,成守义说道:“三哥说他要做大夫。”
孩童哄堂大笑。
王小虎说道:“笑什么呀,我们以后做大侠一定会受伤的,三弟做了大夫,那就能给我们治了,还不用钱,多好啊!”
众人大彻大悟。
“所以从今天起,做大夫的事就交给三弟了,而我们,继续做我们的大侠!”
“呼!大侠!大侠!大侠!”
“大侠!大侠!”
成守义拉过林无旧说道:“神医!神医!神医!”
众人热烈起哄:“神医!神医!诶……”忽然有人说道,“你书好像拿反了啊三哥。”
众人屏息。
林无旧眨眨大眼睛,说道:“怎么办,我不识字……”
“这可怎么办?”
“不识字怎么办?”
一人说道:“找成秀才教啊!我娘说他是村里认字最多的人。”
王小虎瞪眼:“那个疯子?”
成天在村里晃悠,指着海说那是一口热汤锅,凡人都是上面的蝼蚁的疯子?他摆手摇头:“不行不行,他怎么会教人认字,他会吃小孩子的!”
几人惊呼:“会吃小孩的。”
两三句话,就把成秀才会吃人的事给钉死了。
林无旧说道:“可是村里没有先生,私塾也好贵,我该怎么认字呢?”
成守义拾起地上的树杈高声:“我要为三哥保驾护航!送他认字!成秀才要是敢动手,我就揍他!”
孩童最容易被蛊惑,见有人出头,也纷纷拾起树杈石头,拥着林无旧拜师学艺去了。
成秀才的家靠海,离海约莫十丈远的距离,石头高垒,高于海面一丈。从成家的篱笆往外看,便是面朝大海的景致了。
几个孩童没来过这儿,平日里大人都在说这儿住了个疯子,总吓唬他们,村子也大,根本不用特地往这儿跑。
头一次来的他们觉得这儿挺正常的呀。
尤其是成秀才篱笆围起来的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还种了一院子花草。
“这不像是疯子住的地方。”
“花真好看,我跟我爹进城的时候见过,就摆在大户人家院门口。”
“所以成秀才不是疯子,是大户人家?”
“成秀才呢?”
他们扒拉在篱笆上叽叽喳喳着,忽然院子一侧不起眼的角落有人答道:“在这。”
几人吓了一跳。
林无旧看去,有个人躺在长椅上,正将盖在脸上的书拿了下来。
那是一张……很清瘦的脸啊。
头发不乱,脸不脏,也不会歪着脑袋流口水。
五十多的年纪,可精神气却比村里的半百老头好多了。
读书人三个大字烙进他的脑子里。
来之前他恐惧将他的心都塞满了,在他说“在这”的时候,恐惧达到了巅峰。可在看见他的脸时,林无旧不害怕了。
可别的孩子不呀,只是看见个人影闪动,就尖叫着跑了。
只剩下王小虎和成守义还在一旁。
不过也吓得够呛!
成秀才没有朝他们走过去,悠悠问道:“你们两个如此害怕,怎么不跑啊?”
成守义咬牙:“我三哥都没走呢!我们可是结拜过的,同生共死!”
成秀才笑了起来,满嘴白牙,更显得人整洁干净。这下连成守义都不怕了,他牙可真白!
成秀才又看向那虎头虎脑的孩子:“你呢,怎么不跑?”
王小虎唇齿颤动,哭腔满满:“我、我跑不动……”
成秀才仰天长笑,笑得捧腹,一会才道:“我桌上有蜜饯和点心,你们吃不吃?”
三人到底是孩子,又在这只能求个温饱的渔村之家,一年也没两次零嘴吃,吃也是一家人分,只能解解馋。如今三人一看,桌上竟是满满当当的蜜饯和点心,看得三人两眼放出饿狼光芒。
“进来吧。”
话仿佛有魔力,吸引三人不自觉走了进去。
成秀才给他们分了六份蜜饯点心,说道:“这三份你们吃,另外三份给你们的小伙伴吃,感谢你们今日来看我。”
王小虎早馋得不行,两手开工将属于自己的那份抓在手里吃了起来。
成守义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吃好吃的?”
“我高兴。”
“我也高兴!”
“一起高兴。”成秀才见他放心吃了起来,可另一个孩儿却依旧不动,问道,“莫不是牙疼不敢吃?”
林无旧摇摇头,问道:“为什么我们三人的份量那么大,他们三人的份量却那么小?”
成秀才微微笑道:“你们的勇敢值得你们多分一些。”
“勇敢?”林无旧不懂,“我不勇敢,我只是有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忙?”
“我想认字。”
成秀才微笑问道:“这里世代以打渔为生,鱼儿是不会介意你不认得字的。”
“可是我想看懂医书,学医术。”
“学医做什么?”
“救人呀。”林无旧兴奋起来,“像昨天的大夫那样,把王家婶婶救活。”
成秀才只是不太出门,但不代表他不闻世事,村子就这么小,有什么消息早就传遍了。他轻轻点头:“这个抱负好。”他又问道,“那你——可以给我什么?”
林无旧挠了挠头,说道:“我可以给你干活。”
成秀才笑笑:“我不需要。”不等孩童失落,他以无比郑重的声音说道,“我要你给我,学精医术,普救众生,如此足矣。”
林无旧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像极了昨日那位郎中先生的眼神,坚定?坚韧?热烈?真诚?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可他确定他们的眼神是一样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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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林无旧每日都往成秀才那跑,起先兄弟团里还有人跟他一块来,试图也认几个字,可孩童终究都是爱玩的,除了成守义,其他孩子都不爱待着。
成秀才见成守义也坐得艰难,根本静不下心学字,可每日依旧准时准点过来,终于在近年底时问道:“你分明是不爱学这些的,可怎么每日还来?”
成守义说道:“我们结拜的时候说过,同生共死!”
“可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同生共死的事。”
成守义眉眼高抬,惊诧:“读书认字简直让人要死要活呀!这还不是要死的事?!”
成秀才都惊呆了。
片刻他捧腹笑了起来,又若有所思:“所以让你留在这难受得要死,你却依旧肯在这陪你的伙伴共赴生死,是么?”
“当然!他可是我三哥。”
“那你那些大哥二哥四五哥呢?他们怎么不来?”
成守义说道:“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在别的地方忙着练武做大侠去了。”
一番话让成秀才更加有所思量,他打量这两个孩童。虽然不过五岁,可是性子已经十分明显。
林无旧机敏认真,成守义豁达仗义,唯一相同的,就是重情重义又倔强。
他想了想说道:“你是不适合读书的,但你或许可以考考武状元。国考难考,但若能去州,哪怕是县里,成了个举人,也是一世无忧,可以离开这小渔村了。”
“我不想离开小渔村。”
“为何?”
“因为我爹娘在这里呀。”
成秀才顿了顿,了然,人的年纪越长,反而越容易忘记稚子初心。
是啊,对孩童来说,爹娘就是全部。可对他这样一个半百之人来说,天地才是全部。
“我有个朋友是武举,改日我邀他来做客,教教你武艺吧。”
成守义说道:“那我可以让大哥他们一起来学吗?”
“也行,但我那朋友长得很吓人哦。”
“我不怕!”
夕阳沉落,回去的路上,两人还在讨论着那个吓人的武举。
在成秀才家里待了足足半年,林无旧认字的速度极快,如今已经可以看些医书了,遇到不懂的他也不敢在书上圈画——这都是成秀才给他借的书,他就记在脑子里,第二天到了再问。
惹得成秀才都无奈说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成大夫了。”
“你不喜欢做大夫吗?”
“不喜欢。”
“为什么呀?它可以救人。”
“可我更想站在朝堂上,救更多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朝堂呀?”
每到这时成秀才便久久沉默,似乎不是他不想说,而是理不清一个头绪说。
林无旧这会想到成秀才的神情,说道:“我觉得成秀才有心事。”
成守义说道:“我也有心事啊,今天晚饭吃什么呢?”
“……”
两人走到半道,就见有个妇人坐在牛车上,车上东西不多,但却是被褥衣裳。
“王家婶婶?”
成守义迎了过去,那推牛车的人不耐烦道:“小屁孩一边去。”
“哥哥别凶他们。”王家媳妇抹去眼泪,红肿着眼睛说道,“快回家去吧,都这么晚了。”
林无旧好奇道:“婶婶你要去哪里?”
“娘家。”
“不带上悦悦吗?”
一说到自己踏入阎罗殿才生出来的女儿,想到她那可爱的小脸蛋,王家媳妇又哭了起来。这一哭是一句话都不能答,兄长便继续推着牛车走了。
整条村道似乎都回荡着王家媳妇呜咽的哭声。
林无旧回到家里,将这事跟母亲说了。
林母叹了一口气,说道:“被休了,说是不干净,这半年也没少挨打,走了倒也不是不好……”
“啊?”一句话只听懂了一个词的林无旧说道,“婶婶很干净呀。”
林母摇摇头:“你不懂……长大以后,别做王家那种畜生不如的人就好。”
林无旧又听不懂了,向来温顺善良的母亲,怎么会骂人畜生呀。
他想了想没想明白。
不过晚饭很好吃,他吃得很饱。
林父在饭桌上问道:“听说你最近总往成秀才那跑。”
“不是最近,是这半年。”
“去他那里做什么呀?”
“认字。”
林父略一顿,愧疚道:“本来应该送你到学堂的,只是……家里只能够得些温饱,没有多余的钱。”
林无旧笑道:“不用呀,去学堂要给先生送东西,还要买新衣服,新书,太费钱了。成秀才很好,他教我认字,不收钱,还给我做午饭。虽然他做的饭菜很难吃,可是有肉诶。”
林父林母相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末了等儿子去睡觉了,林父从箱底里拿出一瓶酒,说道:“明日你让儿子带去给成秀才。”
林母说道:“这可是你放了好久都舍不得喝的。”
“我还怕成秀才觉得不好喝呢,听说他以前是在朝廷做大官的,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就算是被贬回这小地方,可嘴也不知道有没有养叼。”林父十分担心。
林母说道:“怕礼太轻,就将那根人参一并送去吧。”
“那可不成。”林父说道,“那是我进山找了好久的人参,给你补身子用的。”
每次她不舒服就揪一根须须啃,如今啃得只剩下个人参身体,她就一直不肯吃了。
原来就是为了等要用钱的时候送人啊。
林父说道:“酒送了,人参留着。”
林母说道:“听你的吧。”
夜深人静,成人皆带着满心疲惫上床,唯有懵懂无知的孩童睡得香甜安稳,梦里有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