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守义是在快过年的时候回来的。
那日正飘着雪,当他一个人背着包袱腰间别着佩剑出现在村口时,像极了一个身白脸黑的小怪兽入村。
村民见了他,有点眼熟,可黑黝黝的皮肤让人看不清五官,便问道:“小兄弟你找谁啊?”
成守义笑道:“七叔公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成平家的儿子,成守义啊!”
七叔公大吃一惊:“你、你个头怎么蹿的这么高!”
这都跟村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高了。
成守义哈哈大笑:“大概是傍上竹笋了吧。”
“……哎哟真皮!还是跟以前一样皮!”七叔公看看天色,说道,“这个时辰了……”
“这个时辰怎么了?”
成守义问完,七叔公却回头看,直到看见风雪中缓步走来的妇人,才笑道:“你娘每日都差不多是这个时辰到村口等你……快一年了吧。”
成守义的双眼顿时红了。
成母远远就看见七叔跟人在村口说话,心想约莫是他的哪个儿子还是孙子吧。
她收了收羡慕的心思,继续往前走。
走到那个头极高的少年旁边,她也没留意。
横竖她儿子不可能这么高。
小时候可是个瘦猴,一群同龄人中最矮。
“娘。”
耳边一声问候,她猛然一怔,偏头看去,即便六年不见,可她还是认出了这张脸,正是她朝思暮念的孩子。
一股酸涩冲上鼻腔,酸得她两眼要落泪。
可她又不想让儿子担心自己,正要故作镇定,就见他爽朗笑道:“想儿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娘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要佯装坚强。”他又大方说道,“娘,儿子很想您。”
成母的眼泪终于滚落,抱住儿子哭了起来。
释放这六年来的想念。
饭桌上,成母跟儿子说着村子这六年来的变化,说到谁家又生了娃娃,说谁家有人已经去世,又说林无旧去远方学医了,直到说到王小虎,成母的语速才慢了下来,说道:“小虎生病了。”
成守义吃完饭就去了王家。
王家爹娘看见人高马大的成守义,眼神一瞬惊诧,又一瞬羡慕,嘴里说道:“都长这么大了啊……真好……真好。”
此时的王小虎身体更虚弱了,都起不来身。
他只能尴尬地躺在床上,将瘦小的身体藏在被褥下,他笑笑:“我还以为是哪个巨人神进屋了呢。”
“我个头还矮着呢,师父天天喊我矮墩墩。”成守义说道,“只是老在外头跑,人长得粗糙了,黑得跟锅底似的,看着就显壮了。”
“六年前结拜的时候你还因为个头矮成了六弟呢,哈。”王小虎摇摇头,“现在不能喊你六弟了,而且你跟了厉害的神捕,早就成了大侠了,我们不能跟你称兄道弟了。”
“胡说什么,结拜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成守义说道,“你一辈子都是我大哥。”
王小虎大感意外:“我、我配吗?”
成守义微愣。
这唯唯诺诺卑微的一句话,着实让他吃惊。
印象中的大哥勇敢自信,无所畏惧的,如今这该死的病都把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只是愣了片刻就大声道:“大哥你在说什么,你永远是我大哥,我永远是你六弟!”
王小虎微怔,最后笑了笑,仿佛听见了生病以后最开心的一句话。他说道:“你以后是要做大侠的人,等你成名了,那我也成名了。”
跟随厉神捕到处跑的成守义其实已经在这六年里见了太多太多丑恶的、奇怪的、诡异的、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他的心一年比一年硬,眼泪也一年比一年少。
可如今儿时伙伴的一句话,却差点让他痛心。
娘跟他说了,王小虎的病很棘手,请了很多大夫来看,都说没法救。
成守义说道:“日后有人问起我大哥是谁,我就告诉他们我大哥叫‘王小虎’!”
王小虎乐得直拍腿,高兴得不行。
冬日天寒,寒风太过凛冽,易伤人身。
每年这个季节最多老人过世。
而王小虎也走在了这个冬日。
久在镇上做学徒的二哥也回来了,四兄弟在王小虎的墓前摆了很多好吃的——快过年了,家底“丰厚”,偷点出来也不是难事。
四人久久沉默,快走的时候不知谁问了一句“二哥是不是留在这过年”,那小少年目光沉淡,说道:“以后别这么喊了,大哥都没了,哪还有什么二哥呢。”
留下三人在雪地上站了很久。
最后就这么散了。
只剩雪越下越大,掩盖了他们来时、离去的脚印。
直到填满了脚印,抹平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成守义待到了年后才去跟厉神捕汇合,出门的时候成母的心情其实已经好了很多。
这六年来她心中充满了牵挂和担忧。
如今看见儿子长得身强力壮,小小年纪谈吐已经十分有担当,再不是那愣小子了。更何况他还耍了一套拳法给自己看,那功夫一看就很扎实,确实是跟厉神捕学了不少。
想到儿子日后多少能吃上衙门饭,当娘的心总算是轻轻放下了。
担忧依旧还是有,但不会再那样挠心挠肺。
临走前成守义又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便背上包袱,带上五对尺码不一的鞋底,跟师父汇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