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儿时伙伴,已是个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无比肆意洒脱的十六岁少年了。
成守义本就健谈,如今在外漂泊十年,更是健朗多话。
可并不是粗鲁的那种喊叫,声音洪亮话也不粗鄙,只让人觉得是个非常爽朗自信的少年。
相比林无旧旧实在是太斯文了。
他微微笑看伙伴,静静听他说着这十年来的风雨路,还有各种奇葩诡谲的案子,也是听得十分仔细。
成秀才看着他们,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厉神捕年少时的身影。
多像啊……
世间仿佛在历经一个轮回了……
说了半晌,成守义总算是说道:“三哥你这十年过的怎么样?我两次回家都跟你擦肩过了,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呢,谁想竟在千里之外的信州见了,这也太巧合了。”
林无旧想了想,说道:“或许……也不是太巧合。”
“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本是要拐道去别处的,但先生说来信州。我想……”林无旧说道,“是先生特意要来这,让你我见面的。”
成守义恍然:“秀才是这样吗?”
成秀才说道:“嗯,你在外历练十年,在信州当衙差太屈才了,我已寻了旧友,举荐你去大理寺,虽说也是做衙役,但未来如何,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成守义微顿:“秀才你是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才举荐我的吗?”
“你看我是那种会举荐庸才的人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成守义说道,“你是觉得我在外无依无靠了,来接我去个好地方的是吧?”
林无旧回神:“厉神捕他……”
成守义看他,瞳孔微缩,似有根弦紧绷:“两年前伏击恶贼,没了。”
林无旧想到那意气风发的厉神捕,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成守义问道:“去大理寺的话,能惩治更多的恶人吗?”
“可以。”
“那里是个干净的地方吗?”
“不太干净,乱糟糟的。”成秀才说道,“可你师父说过,那里是乱,但若是你去,或许能改变它,让它变成一个公正廉明又干净的地方。”
“那我去。”成守义没有片刻犹豫,末了又说道,“师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话。”
成秀才微微笑了笑:“本想等你满十八了再去,谁想他没有等到你十八。”
这句话着实让人感伤。
饶是坚强开朗的成守义,也禁不住红了眼,他又一次点头:“我会去的。”
成秀才又对林无旧说道:“你也去京师吧。”
“我?”
“是。若要将医术学得更精,唯有去京师了,看看太医院怎么样。那里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大夫,去京师走走吧。”
林无旧想到这些年他一直避讳提及京师,又想到方才那些人说的,迟疑起来:“那先生去吗?”
成秀才缓缓摇头:“先生终身不得入京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往后就要你们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前行了。”
这话多少有些悲怆,林无旧忽然明白过来,他特地拐道来到这,与成守义汇合,为的就是将自己托付给成守义,既是作伴同行,也是护他周全吧?
先生对他的保护总是这般隐晦而细腻。
林无旧说道:“那您去哪里?”
“天地之大,总有可去的地方。”
成守义眼睛一转,笑道:“哈,老头,要不你回渔村吧,没事找我娘说话,她健谈,一定不会让你冷场尴尬的。一来你有伴,二来她有伴,多好啊,一起打发日子。”
成秀才笑道:“好。”
“真回啊?”
“回。”
成守义立刻说道:“那你等会啊,我去写封信给我娘,你帮我捎回去。”
说完他就去写信了。
成秀才问道:“你也可以写一封,我一并带回去。”
林无旧看着他说道:“您真的打算回去吗?”
以他对他的了解,他不信。
单单是刚才那些人,就绝不会让他顺利回到故土。
如今成秀才就像是托孤,把他安顿好了,那自己也就可以安心上路了般。
林无旧说道:“先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成秀才笑笑:“有,只是是我不想活了,没意思。人啊……活着没意思……”
一身抱负不得施展,还被驱逐出京师,一世不得踏入。
他从渔村出来,历尽艰难才从地方爬到京师,登上高堂,权倾天下。他大刀阔斧图强改革,招贤纳士。让更多的寒门子弟可以踏入官门,让普天百姓安居乐业。
可守旧派却诸多阻拦。
他不怕,遇佛杀佛,绝不心慈手软,谁都别想阻拦他施新政,去糟粕。
但他忘了一点,他之所以能这么做,全都是因为皇帝的默许。
可一旦连皇帝都迟疑了,那意味着他一无所有。
终究是在各大官员的联合“绞杀”下,他被革职,逐出京师,永世不得踏入。
那日大雪茫茫,他孤身一人站在京城门口,看着自己用了三十年才踏入,却只待了三年时间就被赶走的地方,几乎想一头撞死在这城门。
他嘶声力竭,痛骂奸臣当道,皇帝昏庸。
最终一身狼狈地被护卫千里迢迢押回渔村,将他扔在小小的村子门口。
那一日起,披头散发骂天骂地的他成了“疯子”。
他天天想去死,可又觉得好像不该这么死,他有事要做。
他还有事要做。
一等等了很多年,直到篱笆外面,来了几个少年……
成秀才收回思绪,缓声说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怕死。怕死的人,大多都有遗憾,有未了的心愿。可我并不怕,这是件好事呀,对吧?”
林无旧在这些年已见过太多生死,可他仍旧无法理解成秀才的说法:“先生……”
成秀才轻抚他的头,说道:“你也去写一封信回家吧。”
林无旧无声落泪。
两封信交到了成秀才手上,成秀才说下楼备马,便将信交给了楼下的马夫,给了重金,说道:“请务必送到。”
马夫拿了信,却说道:“有封信上没地址,只写了个名字。”
成秀才拿回:“我瞧瞧。”
那封信上赫然写着“先生启”。他顿了顿,将这封信收回,说道:“那就送一封吧。”
马夫拿了信就走了。
成秀才展信,上面寥寥数语“良师益友,此生无悔。学生自以贯通杏林为毕生追求,不负先生”。
他笑了笑,这也是独属少年的情义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信妥帖收起。
翌日,成秀才为两人准备好了快马和行囊,亲自送他们上马出城。
临别前,林无旧还想下马回头,被成秀才眼神劝住了。
林无旧深知自己无法左右他,这一别,许是永别。
成秀才目光温和,轻轻点头:“走吧。”
——你若不走,先生可就要失望了。
林无旧仍没有动马鞭,成守义见不得他这样啰嗦,也不知成秀才要去赴死,抬手挥动鞭子,抽了马屁股。马立刻飞跑出去,成守义也骑马北上,挥手高声:“秀才,后会有期——”
成秀才淡然地看着霞光下远去的少年,多温暖的天色啊,多美好的年纪。
那也是他曾拥有的。
他站了许久,缓缓转身,对那早已等待的人说道:“了结一切吧。”
那一日——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