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籁俱寂。
顾家的后院,却热闹得很。
顾晏之和绿豆就是在这时回府的。
走到巷子口,那幽深的巷底,似是凭空飘着两个白灯笼,吓人得很。
顾晏之看了看,一贯冷淡的面容有几分笑意。
“绿豆你看,也难怪其他人说我们家像是鬼宅,可不就是嘛!”
白灯笼亮,归来时开。
是妹妹回来了呢!
绿豆有一双妩媚的丹凤眼,但是抱着剑,满脸严肃,一看就不是个好接近的。
“二小姐的食摊许久不开,想必今晚客人很多。”
顾晏之:“出门在外,下厨不便……我们赶紧走吧。”
顾晏之没有进家门,带着绿豆往另一边走了。
多日未下厨,可不正在兴头上呢。
可不能赶着回去当她的小白鼠,顾又笙那手艺,千金难买得难吃!
还是在外面躲上两日吧。
可怜的小红豆,你医术卓绝,想必偶尔吃上一两顿,那毁天灭日的绝世“美味”,也是死不了的。
绿豆紧紧跟着顾晏之,两人心有灵犀般加快了速度,赶去客栈。
要她吃二小姐做的菜,还是等她有缘做了鬼怪再说吧。
别人做菜,鲜掉眉毛;二小姐做菜,少掉寿命。
有路过的鬼怪,看到了顾晏之。
她与顾又笙长得一样,但是顾又笙右眼下有一颗痣,她没有。
顾又笙平日里性子温和,只在化怨时冰冰冷冷。
顾晏之平日里性子冷淡,一身正气,鬼怪不敢近之。
一个鬼怪亲之,一个鬼怪远之。
在活人眼中近乎一样的容颜,在鬼怪眼中,天差地别。
她过家门不入的行径,并不令鬼意外。
毕竟顾又笙做的菜肴,活人可真是不敢消受。
……
三日后,诸采苓的魂魄已然修复。
她之前赶到归来时食摊求救,匆匆而来,并未用餐。
如今要走,便央着顾又笙让她在食摊吃上一菜,再去地府报到。
顾又笙没有拒绝。
诸采苓在人间的最后一餐……
她想,孟婆汤都不一定能抹杀了那惨绝人寰的味道。
“顾姑娘,我……”
诸采苓本想厚着脸皮求一道功德金光,她怕疼,怕去了地府受难。
但是她也清楚,她在人间没有犯什么罪,魂魄已然修复,用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唉,好羡慕那代娘。
有一道功德金光护送,地府的鬼差还不客客气气?
就是走到了奈何桥,有这金光护着,也能投个好胎。
做人不能太贪心,做鬼也不行。
唉!
“顾姑娘,我要走了,大恩大德,多谢。”
诸采苓话头一转。
她跟着顾又笙的时日不长,却很是喜欢这个善良的女子。
若是活着的时候相遇就好了,她一定帮大铃定下这大好姻缘。
哪怕姻缘定不了,多有往来也是幸事。
诸采苓没想到,顾又笙会亲自将她送到地府。
地府门前的地,是血红色的。
那是走过的鬼怪,留下的血泪,一层复一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的血色,从未褪过。
诸采苓的一生,结束了。
人生一幅幅的画卷似在眼前展开。
诸采苓是家中长女,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母亲是个绣娘。
家中四口,她还有一个妹妹,自小无忧无虑地长大。
及笄之后,她嫁给了父亲的得意门生。
诸采苓,便成了萧诸氏。
夫妇恩爱,不久就有了儿子萧景仁。
那几年,算是她人生中最得意的日子。
父母健在,妹妹可亲,夫妻和睦,幼子可爱。
可惜,丈夫意外去世,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
没几年,父母也相继去世。
她苦了几年,但是儿子生性聪颖,没有让她苦太久。
她从萧诸氏变成了萧老夫人,从带儿子变成了带孙子。
死后,因为放不下,没舍得入地府,竟还成了鬼怪。
若不是极大的不舍,若不是极大的机缘,人死后,又岂能皆成鬼怪?
她活着的时候,也曾怨过,为何自己年纪轻轻就那么命苦,守了寡?
但是死后,她见过太多可怜的冤死鬼,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其中,最安然幸福的一个。
因缘际会,该是落幕之时。
诸采苓此生,平平淡淡,却不算白活。
诸采苓走到血泪斑斑的门前,停下。
然后缓缓地,抬起自己的脚。
一踏进去,便是新生。
顾又笙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
走好啊,诸采苓。
诸采苓一脚已经踩进地府。
她还是回过头来,笑着念叨:“顾姑娘,你是个好人,就是心肠太软,以后还是要小心啊。”
防人之心不可无,防鬼之心,亦是。
她不过一介路人,顾姑娘却为她做了太多。
这个世上,好人难为,更何况她还天赋异能。
临走之际,诸采苓没有挂念自己的儿孙,却是对顾又笙,生了几分不舍。
顾又笙笑着,没有回话。
十二年前,父亲出事,他们一家被祖父连夜赶出京城。
一路上数不清的追杀,所幸被祖父派来的侍卫解决,但是她……
走散的时候,她以为这辈子可能也已到头。
她生性胆小,却天生可通阴阳,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中度过。
死了也好吧。
那年的雨,就和初到西杭府时一样。
大雨滂沱,倾盆而下。
那场雨,顾又笙此生难忘。
她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也好。
死了,便从此不会再有鬼怪纠缠,便可以投胎做个普通人。
不用醒来便见鬼怪,时时刻刻,惊恐度日。
也好。
至少没有拖累父亲和姐姐,至少是她孤身一人,死得干干净净。
“作孽啊,哪里来的孩子,这么大的雨也不找地方躲躲,赶紧赶紧,把她带到马车里来,换身干净衣裳,取取暖……”
“老夫人,这孩子浑身湿透了,小心弄脏了马车,要不然放到后边的马车里?”
“后边的马车装着货,哪有我这边放了暖炉来得暖和。赶紧的,啰里啰嗦,一条人命呢,可怜见的,这么冷的天,淋成这副样子……”
“小可怜,这里有碗粥,你慢慢喝下……”
“老夫人,这粥……”
这粥是唯一热乎的吃食,要想再吃上一口热的,得等到下一个驿站了。
“小可怜,来来,别急,慢慢喝……”
被叫做老夫人的妇人,打扮精致,眉眼慈善,一点也不老。
顾又笙虽然病得迷迷糊糊,却记住了她的人,她的声音。
那时的诸采苓,比现在年轻,却和现在一样唠叨。
是个多话,但是心善的好人。
诸采苓已被鬼差带走,身形慢慢淡去。
顾又笙举起手来,剑指落下。
一道金色的光芒,向着诸采苓而去。
她曾是个极心软的人。
单纯,甚至无知,被人骗过,被鬼骗过。
可是多年下来,已不再如此。
顾又笙嫣然而笑。
老夫人,一路走好。
多谢你十二年前,于我一粥之恩。
于我,救命之恩。
你于我,又怎会是路人?只不过,是你忘了而已。
十二年前,受了你的恩。
十二年后,我当报此恩。
当去萧府,为你解难。
当到地府,送你一程。
诸采苓看不见的地方,地府之中,荡起一抹金色,比起代娘那时,更甚。
正是她垂涎了很久的功德之光。
这功德金光,来自萧景仁,赠予慈母。
这功德金光,来自顾又笙,谢往日恩。
愿诸采苓来世,锦衣玉食,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