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舅公与你,是怎样认识的?”
是怎样的相识,让你如此痴心错付。
童氏愣了愣,从没人问起过这个,别人只说她傻,看中了那么个不着调的,却没有人问过她为何动心。
润丰幼时,她曾说起过,儿子只笑她傻,此后,她便再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
颜书衡也愣了,他从没有主动问过,他只是嫌弃、只是厌烦,却从未关心过。
童氏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眼颜润丰,他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便开了口。
这段回忆,好久没有人听她来说了。
“我第一次见你舅公,是在金锣城,那时我随兄长过来查账,在街上遇到了他。”
颜书衡反复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见过童氏。
他们的婚事,是双方父母定下,他知道后便去威胁童氏,他们婚前,也只见过那么一次。
“他与其他几位公子从酒楼里出来,那时有些流民乞丐在那边行乞,与他一道的公子踢了上前行乞的乞儿。富家公子,看不起这等穷苦百姓,只觉得晦气肮脏,将人踹了好几脚泄愤,才肯离去。”
童氏的眸中闪过光芒。
“那时候,我在马车里,本想拿钱让丫鬟送去给乞儿。没想到,书衡去而复返,拿了银两偷偷塞给被打的人。”
他是个怕事的,却不是坏人。
那时候她想,对陌生乞儿也会心软的人,总不会太差。
顾又笙有些一言难尽,尤其是看到颜书衡并不算出众的外表之后。
若说童氏一见钟情,好得也看看脸……
唉。
顾又笙又想起颜书衡是自己的舅公,收起了嫌弃。
“婚事定下后,他来找我,让我自己去跟父母说,不赞同这门婚事,我见他不愿意,本也想悔婚的。”
童氏当年对颜书衡确实是用了心的,她不想逼迫于他。
但是那时候,随后找来的,是一个青楼女子。
“我还没想好怎么与父母说,便有一个青楼女子找了我。”
颜书衡一听,还有下文?
不禁竖起了耳朵,这些事情,他一件都不知道。
“那女子名叫巧娘,是金锣城一家青楼的姑娘,我以为她是书衡的……不过她是来向我解释的,她说书衡不是外面传得那般浪荡,是书衡替她赎了身,替好多沦落风尘的女子,避开了一些不堪的客人……”
童氏不再多说,顾又笙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总之,她是来替你舅公说好话的,鬼使神差的,我便没再去跟父母说悔婚的事。”
她就这样,嫁到了颜家,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颜书衡咬着手指,听了童氏的话,只觉荒唐。
颜家不缺钱,他确实替不少青楼女子赎过身,还出钱替她们躲了些变态的客人。
可是,可是他流连花丛是真,他喜欢逛青楼,也是真的啊。
颜书衡只以为童氏是个傻的,却不想她单纯到了这般异想天开的地步。
她该是有多喜欢自己,才耳聋目瞎至此?
颜书衡更加不敢见她。
“笙笙,我们走吧。”
他苦巴巴地恳求着。
他误了童氏的半生,不能再留给她任何的念想。
顾又笙心里,是为童氏感到不值的。
颜润丰不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这段往事,这些事不管谁听,都只觉可笑吧。
他闭了闭眼,对面的顾又笙一脸平静,没有露出任何的匪夷所思,颜润丰心里不禁有些感激。
“舅奶奶一片深情,是舅公对不起你。”
童氏温婉地笑:“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别人都说我命苦,其实好与坏,只有自己知道。”
这么多年,她苦的,是他的死,却不是他的那些臭名。
她知道书衡不喜欢自己,她长相平平,并不得他的喜爱,他对她,也总是念念叨叨地,并不柔情。
可是,她有身孕的时候,他一直陪着,没有去过不该去的地方;她生润丰的时候,他在一边偷抹眼泪。
有一年她摔断了腿,他找人打了小轿抬她进出;有一次她被人挤兑,他背着她教训了那些人……
他不曾动情,也不曾薄待。
他死在异乡,她便为他守在故里。
“让你笑话了,我与你舅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没有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门当户对,不过是一厢情愿。
颜书衡呆呆傻傻地坐到了地上。
果然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了啊。
顾又笙心中,滋味百转。
“润丰舅舅,可曾怨过舅公?”
童氏对颜书衡的情,她知道了。
那么颜润丰呢,他是否怪着颜书衡,还是随了母亲,并无恨意?
颜书衡的身子抖了抖,他捂着耳朵,不敢去听颜润丰的回答。
童氏没想到顾又笙会如此直接地问到润丰,心也跟着拎了起来。
颜润丰抿了抿干巴巴的唇。
怎么能不怨呢?
颜润丰这个人,也早已在颜书衡的死讯传回金锣城之时,便跟着死了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了何为羞耻。
“我若是大伯的儿子就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若有似无的嗤笑。
童氏捂住了嘴,双眼泛红,却没有说他什么。
颜书衡的身子一歪,无力地瘫倒。
顾又笙低下了头,这答案,意料之中吧。
也好,不见也好,就这样,让颜书衡此人,消失在他们以为的十五年前吧。
他们的生活,不该再受颜书衡的影响。
颜润丰却没有说完,他似笑非笑,眼睛有些红:“他死的时候,我好多次这样想过,不过幸好……幸好我是他的儿子,润之哥可从来没有骑过自己父亲的脖子,他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父亲背上骑过马,没有和自己的父亲一起爬过树、摘过果子,没有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在池塘里摸过鱼……”
颜润丰说着,眼中的泪流下来,他用力一抹。
颜书衡万般不是,却不能否认,他对自己很好。
在他幼时,他陪着他,疯狂地玩闹过,任由他耍赖,任由他撒泼。
他任由他放肆成长,随心所欲地活过。
颜润丰那时便想,以后的日子,没有了父亲,他便不能再做一个随性的人,他要为母亲撑起一个家,要为父亲尽一些责。
“他肯定是知道自己要早早地离开我们,所以小时候才会对我那么好吧……”
好到,即便自己因他受了那么多的侮辱,即便母亲从此以泪洗面,他的心里也总是恨不起来。
颜润丰咧着嘴笑,不复平日的严肃模样,他流着泪,笑得却像一个孩子。
颜书衡趴在地上,捶着地面,痛哭不止。
顾又笙没想到,这两个本该最痛恨颜书衡的人,竟都还挂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