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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看向高谷,问道:“高尚书是否知道此人是谁?”

高谷答道:“知道,此人乃是五军营千户龚遂荣,书帖上已留其名。”

“一个千户官,为何会给你投书?”朱祁钰又问道。

“臣不知。”高谷答道,想了想又道:“许是熟读经史,知书识礼,又是官小位卑,自知无法将此帖上承陛下御览,这才投到了臣的府上。”

“知书识礼?”朱祁钰冷笑一声,道:“但他却没有君臣之道。”

这个评价有点狠了,龚遂荣身为五军营千户,乃是妥妥的武臣,而一个武臣没有君臣之道,那很容易被人解读为他是预备反贼,包藏祸心。

吏部尚书王直自然听懂了朱祁钰的意思,站了出来反驳道:“臣以为,龚千户正是知晓君臣之道,这才投书于高尚书的。”

“龚千户身为武臣,陛下是君,太上皇亦是君,他知晓奉迎太上皇的礼仪过薄,但是无法上奏陛下,思虑之后,这才无奈投书于高尚书府内,请高尚书代为转呈,此举亦是忠君,全陛下仁德之望,兄弟之礼。”

朱祁钰看着他,不太明白这个王直为什么要突然跳出来,不过无所谓,直接反问道:“朕还是那个问题,他身为武臣,为何要投书在工部尚书的府邸,而非大都督府中谁的府邸?难道他是在暗示朕,大都督府中所有人都无忠君之心,不可信任吗?”

王直被说得一愣,朱祁钰这个话可是真的重了,直接怀疑龚遂荣暗藏祸心,挑拨大都督府诸官与天子的关系,龚遂荣此人估计是保不住了。

在座的大都督府的人也都吓了一跳,武清伯石亨、宁阳侯陈懋等人连忙站出来道:“臣忠心于大明,天日可鉴。”

右都督、京营总管张軏更是跳出来道:“龚遂荣此人其行可疑,其心可诛,请陛下派人捉拿,下狱治罪。”

朱祁钰看着激动的大都督府众人,点头道:“既然他是京营的人,那就是归你们大都督府管辖,具体该怎么做,就由你们大都督府自行处理吧。”

“臣等遵旨。”石亨张軏等人纷纷回答,区区一个千户而已,他们绝对能玩死他。

朱祁钰处理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千户,又转向高谷道:“此人既然以阴谋分化朕与武臣的关系,那就说明其心可诛,高尚书这是被他欺骗了啊。”

高谷脸色有点发黑,朱祁钰这话说的,表面上是在说他被欺骗,暗地里则是在嘲讽他身为二品尚书,居然轻信一个小官,妥妥的老糊涂了。

这时候胡濙站出来替高谷解了围,道:“高尚书也是心忧陛下的名声,若是奉迎太上皇的礼仪太薄,损了陛下的仁德,那才是不忠之举啊。”

朱祁钰看了胡濙一眼,问道:“那以胡尚书的意思,当如何啊?”

胡濙立刻答道:“唐肃宗迎接玄宗的故事正是今日可效之良规,陛下宜备法驾至安定门外,公侯驸马伯大都督府及五部等衙门分官至龙虎台,文武百官并监生顺天府耆老生员人等至土城外,迎接行礼,凡此数者,视旧定礼仪加重。”

朱祁钰早已不耐烦胡濙三番两次跳出来找事,不爽道:“这就够了?”

胡濙听着朱祁钰的语气不对劲,不过还是答道:“此乃旧礼。”

没想到朱祁钰摇摇头,道:“玄宗晚年昏聩,丢了大半个李唐江山,如此之人都要以此礼奉迎,太上皇不过是丢了三大营,江山社稷安然无恙,旧礼怎么能够呢?”

“当遣文武百官步行出居庸关迎驾才是,伴驾回京,到时朕会出城迎驾的。”

胡濙不可置信地看着朱祁钰,颤声问道:“陛下果真如此?”

朱祁钰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道:“当然。”

“不过京师空虚,朕会严命各地卫所谨守营盘城池,无旨不得出击,安远侯柳溥率军回京,镇守京师,护佑百姓,有尔等忠臣伴驾,相信可以保太上皇无恙吧。”

“放心去,瓦剌刚与我大明互订盟约,想必一定不会派人偷袭太上皇的。鞑靼要应付瓦剌威胁,估计也没有精力做什么,一路上必定是安全无虞。”

胡濙越听脸色越白,知道这是朱祁钰彻底怒了。

什么叫安全无虞,这是极度危险的好吧,文武百官可不止百人,乃是数百人,而且其中以文臣居多,真要是这么无遮无拦地出关迎驾,那估计出的就不是什么居庸关,而是鬼门关了。

再说了,也先和大明的盟约那是可信的么?无非是也先想先摆平鞑靼,这才临时订立的盟约,什么时候作废,全看对方想什么时候动手,一旦也先知道了朝廷百官都出了居庸关,而且各地卫所军队无旨意不得出击,那也先肯定会毫不犹豫对太上皇的队伍动手啊,一战覆灭文武百官,那朝廷必乱,而且要乱很长时间,到时候也先不论是先摆平脱脱不花,还是先南下进攻大明,都可以随意选择,完全看他的心情了。

即便也先不动手,鞑靼呢?这次大明与瓦剌的盟约估计早已传到脱脱不花的耳朵里了吧,封闭鞑靼的互市,脱脱不花肯定是要来大明问清楚的,他要是知道了文武百官在居庸关外,说不准就派兵抓了他们威胁朝廷呢,更何况队伍里还有个太上皇,他更值钱。

胡濙最初的希望只是救回太上皇便是,这样他也就对得起死去的宣宗皇帝,但是就因为他感觉迎接朱祁镇的礼仪太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才想方设法劝谏朱祁钰,希望他能提高一下朱祁镇的待遇而已,可没想过要将江山社稷和文武百官的小命都搭进去啊。

于是胡濙连忙道:“陛下玩笑了,迎回太上皇要紧,礼仪之类都是小事,不必多议。”

他只能说朱祁钰是在开玩笑,因为他不敢赌,朱祁钰的思维太过天马行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自己遵从不遵从?遵从的话,不止自己的老命有风险,文武百官也会恨透了自己,不遵从的话,那不是抗旨了吗?尤其还是自己希望提高太上皇的礼仪的,难道自己打自己脸?

除非朱祁钰以后不是皇帝,那自己怎么做都无所谓,但是看眼下这种情况,以朱祁钰对大都督府的看重,武勋一脉绝对不会跟着文臣们行废帝之举,没有武勋的支持,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干什么?九族活够了吗?

朱祁钰刚刚说的是气话,见胡濙服软,也就轻轻放过了他,道:“既然礼部尚书如此说了,那就按照之前商议的办。太上皇的车驾入东安门,朕于门内迎接,然后同文武百官随至南城内便殿,太上皇升座,文武百官再行大礼,卿等悉遵朕命,再不许纷更。”

“否则,朕就改到德胜门迎接。”

丢下一句话,朱祁钰转身便走,独留下殿中一群人面面相觑。

改到德胜门?那朱祁镇的面子就彻底没了。

德胜门那是什么?那是朝廷出征才走的门,寓意着旗开得胜,去年朱祁镇北征走的就是这道门,结果呢?三大营全军覆没,自己都被抓走了。

真要是让朱祁镇走这道门,那就是旧事重提,往死了打脸,文臣们竭力维护的天家颜面就一点别留了。

所以,文臣们绝对不会让朱祁镇走德胜门入城的。

半晌,吏部尚书王直才叹了口气,道:“诸位同僚,此事已经议定,就这么办吧。”

胡濙看了看王直,也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高谷对着王直哼了一声,转身拂袖离去。

三天后,朱祁镇的车驾终于出现在京城北面,车驾里的朱祁镇掀起车帘,看着远处巍峨的京城,不由得叹了口气。

终于回来了。

自从一年前他意气风发地率领三大营出京北征,原以为可以一路势如破竹,攻破瓦剌大军,也先被俘,重现太祖太宗的伟业,没想到土木一战,三大营覆没,被俘的变成了自己,出征前的意气风发变成了垂头丧气,自己的皇位也被文武百官送给了郕王,虽然从大明皇帝升级成了大明太上皇,但是言出法随的实权没有了,一言九鼎的地位没有了,反倒是只能在草原上和伯颜帖木儿这种憨憨厮混。

原本以为也先有机会打进京城,支持自己复位,哪怕当个傀儡也行,谁能想到郕王的胆子居然那么大,敢将守备京城的重任全权委托于于谦,而于谦也是不负其望,活生生以弱势兵力将也先挡在了京城外面,也先甚至差点被石亨断了退路,不得已撤回草原。

如今他朱祁镇虽然贵为太上皇,但毕竟是被俘过的天子,还带着敌人想要诈开大明的城池,实在是有些没脸回来了,不过回不回来是他说的算吗?身为一名身份高贵的俘虏,也还是一名俘虏,万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大明和瓦剌的盟约一签,他只能回来,没有选择。

“也不知道一会儿见到郕王,他会如何羞辱自己。”朱祁镇放下帘子,小声呢喃道。

这时礼部左侍郎储懋来报,说是车驾已经临近安定门,有朝廷文武出城迎接,请问太上皇是否要下车见见。

朱祁镇想了想,拒绝了储懋的提议,命人直接入城。

他一方面是担心一旦下车,郕王会怀疑自己心存不轨,另一方面也是实在没脸出去见人,自己堂堂一个大明天子,被人赎回来,威望早已没了,不想出去丢人现眼。

城外迎驾的文物官员见车驾直接进了城,太上皇并没有停车下来说两句,心中略有不爽,站在原地议论纷纷,不过没说两句,便转身进了城,赶往东安门,一会儿还要见驾呢。

朱祁镇的车驾缓缓开进安定门,一路经过崇教坊、仁寿坊、明照坊,终于来到了皇城的东安门。

朱祁镇下了车,抬头看着这座非常熟悉又异常陌生的城门,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还没等他要开始回忆往昔,城门内缓步走出一个明黄色衣服的年轻人,正是自己的弟弟,郕王朱祁钰。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年轻,这样意气风发,闲暇时候带着王振从这道门出宫散散心,王振很是贴心,总是能弄到一些新鲜的玩意儿来哄自己开心。

朱祁钰则是缓步走了上来,拱手行了个礼,道:“弟,朱祁钰,见过兄长。”

朱祁镇有些疑惑地看向朱祁钰,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半晌才道:“见过皇帝。”

朱祁钰听了他的回答,脸色也是好看了不少。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东安门这里淡化皇位的影响,先以兄弟的名分相见,免得朱祁镇心有不甘,一会儿再闹出什么事端,没想到自己这位大兄居然如此知趣,直接便称呼自己为皇帝,这就是在告诉自己,他朱祁镇已经认可了自己这个皇帝,不会和他争夺皇位,这种表态不管是真是假,最起码这种态度是没错的。

朱祁钰一把抱住朱祁镇,叹道:“兄长在北面受苦了。”

一句话说的朱祁镇也是眼睛发酸,反手也抱住了朱祁钰,颤声道:“你也不容易,一年未见,头发都开始白了。”

朱祁钰拍拍他的后背,道:“如今兄长回来了,弟弟也可以轻松一些了,朝政繁杂,有兄长相助,弟弟心里终于有了倚靠了。”

朱祁镇松开朱祁钰,摇头道:“皇帝说什么话,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道理不懂吗?这一年里你派兵袭扰瓦剌,以工代赈救济饥荒,抽调天下精兵重建三大营,这一件件事情,哪一件都比我做的好,你做这个皇帝,为兄信得过。”

“但是兄长毕竟是做了十几年的皇帝,理政的手段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皇帝要强得多,没有兄长一齐理政,弟弟我实在是有些如履薄冰啊。”朱祁钰道。

朱祁镇拍着朱祁钰,笑道:“皇帝,你也知道兄长我在草原风餐露宿,如今急需寻一清静之地休养身体,就别再拿朝政打扰我了。”

“好吧。”朱祁钰语气中略带无奈,答应了下来,随即展颜,笑着道:“大兄一路远来,想必也是累了,咱们快去见过文武百官,然后便去休息吧。”

朱祁镇点了点头,与朱祁钰携手走进了东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