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凡说完,引颈就戮,结果等了半天,那道夺命的刀一直没有砍下来。
他睁开眼睛,就见谢家小娘子伸手按住了谢景焕的手。
小草淡淡开口:“大家各为其主,铁甲卫也算不上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徒,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拿钱赎命!”
众人纷纷侧目,拿钱赎命?
铁甲卫们一脸狂喜,银钱哪里有命重要,这么说,他们可以不用死了?他们愿意,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赵不凡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小草,她,不杀他?还愿意让他拿钱来赎命吗?
小草缓步走到他跟前,微微俯身看着身受重伤的铁甲卫将领,淡淡说道:“赵统领,不知道你的命值多少钱?想必应该很贵吧?你这些下属的命你要一并花钱赎了吗?”
铁甲卫将领看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小娘子,见她眉眼淡如远山,肌肤雪白,近的能隐约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那香气不是宫里名贵的龙涎香,也不是世家贵女们用的各种调香,更像是山里随处可见的野花香。
淡淡的,直钻人心。
铁甲卫将领脸色微微苍白,声音沙哑:“要的,不知道娘子以为我们该赎多少金?”
她就是想追回他们运走的谢氏家财。
赵不凡平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小娘子,外表娇弱,内心却坚定果敢,步步为营,是个强劲的对手,也是……
赵不凡垂下眼,暗自苦笑了一下。
小草看向崔玉壶:“24个铁甲卫,还有一位将领,应该要赎多少金?”
崔玉壶寻思着,这怎么也要宰个万两黄金吧,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小草“呀”了一声,淡淡说道:“那就一人一万两黄金吧。”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睚眦欲裂。一人一万两黄金?就算是把他们祖产都卖了也凑不到这么多银子?何况赵头儿虽然出身世家,但是也只是新贵,一下子要给二十万两黄金,就算是谢氏,估计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银钱吧?
“娘子还是杀了我们吧。”
铁甲卫中,有人不服气地叫道。
“贱命一条,不值万两黄金,你们还是直接杀了我们吧,不要再折辱我们赵头了。”
“折辱吗?”小草看向漫山遍野的野花,微微提了提萝裙,俯下身子平视着赵不凡,淡淡说道,“赵统领觉得,这是折辱吗?”
赵不凡说不出话来,觉得面前的小娘子面容娇艳如花,但是眼底却沉静如深潭,似乎有什么被她克制着,压抑着,只剩下一种平静的疯感。
如果面前的小娘子真是一朵娇花,那应该也是最毒的曼陀罗花。
赵不凡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文弱的书生,不敢相信,这样的小娘子最后竟然会为了抗旨,嫁给百无一用的书生。
“不算是折辱。”赵不凡声音沙哑,嘴里混杂着血腥味,哑声说道,“只是赵某出不起这个价,就算是赵家也出不起这个价。
娘子若是想追回谢氏的那部分家财也已经晚了。那笔财富早就入盛京了。”
赵不凡说着苦笑了一声,出不起价,还不起谢氏的金银珠宝,他们还是得死。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抱有希望,他不知道这位谢娘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草微微一笑:“你们运走的那部分谢氏家财,也没有二十四万两黄金吧?”
赵不凡摇头:“折算下来,大约有十万两金。”
小草点头,神情漠然,果然比她想的要少。
“赵统领,你闯我泉城,偷运谢氏家财,认吗?”
赵不凡咬牙:“认!”
“你二十四人围攻我泉城大剑师,二十四人皆败重伤,就算命丧泉城,也是你们咎由自取,认吗?”
“认!”
声音更加沮丧且低沉。
铁甲卫们也全都万念俱灰起来,崔玉壶和谢景焕对视一眼,又齐齐别开视线,不知道小草到底想做什么。
她并不缺金银,新月潭底全都是珠玉宝石,也没见她带一块出来,她也不杀这些铁甲卫,那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崔玉壶也不赞同杀铁甲卫,因为这些人到底是天子禁卫,杀了他们,等于挑衅天子,等于造反!
但是今日铁甲卫围攻大剑师,已经触到了谢景焕的逆鳞。想必这位谢家主是快意恩仇的人,根本不愿意权衡得失,只想着报仇雪恨!
但是小草不是这样鲁莽的人,崔玉壶眯眼,她到底想做什么?
小草垂眸看着重伤的铁甲卫将领,冷冷说道:“泉城是九洲最讲侠义的地方,只要你们出二十四万金,我们便放你们回盛京复命。”
赵不凡苦笑:“娘子,并非是赵某不愿意出,实在是出不起。”
但凡有活命的机会,谁不想活?只是这买命钱,高的所有人都付不起。
小草淡淡说道:“出不起啊?那便为我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成,就算是抵了那二十四万金,若是事败,谢氏随时都能收回你们的项上人头。”
铁甲卫众人呆滞,心头狂喜,所以,他们还能活?
赵不凡却没有那么乐观,脸色灰败道:“娘子要我们做的事情想必十分的困难,不然也不值二十四万两黄金吧。”
小草乌黑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们,回盛京之后,不管用什么法子,都替我杀了谢书!她活,你们死,她死,你们活。”
众人心头一震,被她眼底的杀意惊住,就连谢景焕都忍不住上前一步,想伸手拉住她的手,那一瞬间,他感觉小草离他很远,远的仿佛要失去她一般。
他从来不知道小草对谢书的恨意那么深!
赵不凡惊道:“娘子是想借刀杀人,借我们的手杀了谢贵妃?”
好厉害的一招。他们是天子禁卫,也是最接近陛下,最能操作这件事情的人,让陛下手中的刀,成为她手中的刀,好厉害的谢娘子。
她根本就不是想要二十四万黄金,她从头到尾都想要谢书的命,想要他们铁甲卫成为她手中的刀,成为她在盛京的眼线。
“一个谢贵妃在盛京根本掀不起风浪,也左右不了陛下的决定,娘子为何一定要杀她?是为了谢家主吗?”
赵不凡看向谢景焕。唯有谢景焕与谢书是死仇。
小草垂眸:“原本是想杀秋慕白的,不过想了想,还是先杀谢书,收点利息,至于秋慕白,有人会亲自取他的命。”
她抬眼看山间的日光,一字一顿地说出她心底的杀意,她的恨,她的阴暗,她早就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月山小草,她是流落中洲,国破家亡,和姐妹分离,和所爱成兄妹的谢月上。
她早就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她。
明歌没有做完的事情,她来做。
“娘子慎言!”赵不凡心惊肉跳,飞快地打断她的话,“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见。”
赵不凡说着目光凌厉地看向下属们。
铁甲卫们纷纷低头,捂住了耳朵,用行动表明,他们也没听见。
虽说他们效忠的是陛下,但是赵头才是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同袍,而且他们此刻的命捏在谢氏手中,捏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手上。
有些事情还是不如他们的命重要的。
他们自然是什么都没听到。
小草见他惊慌的模样,轻轻一笑,目光亮的惊人:“赵统领,这笔生意如何?”
赵不凡看了看谢景焕和大剑师,谢家主沉默不语,那位大剑师已经拍拍袖子,进道观吃米糕了,这里真正做主的不是任何人,而是眼前这个小娘子。
“娘子有所不知,谢贵妃这些年跟在冷宫没什么区别,陛下对她早就没有半点情谊,就算娘子不提这个要求,谢贵妃也活不了多久。”
赵不凡意外地吐出实情来。
众人微微侧目,铁甲卫们也隐隐意识到,赵头儿好像对这位谢娘子有些不一般,这样揣测圣意的话竟然都说的出来,这可是大不敬!若是传到陛下或者谢贵妃的耳中,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小草漠然道:“这些无需你们考虑,若是秋慕白对谢书早有杀意,你们回盛京之后只需要推动这件事情即可。我给你们一年之期,我只看结果。
一年后若是没有结果,便会有人上盛京取你们的性命。”
她说完看向崔玉壶:“带纸笔了吗?”
崔玉壶看她的眼神焕发着光彩,飞快地点头:“带了,娘子,可是要他们立下字据?”
他仿佛第一天认识小草一般,原本只喜欢她的不染尘世,现在却更爱慕她的手腕和心性。这样有仇就报,有勇有谋的娘子,谁人不爱?
小草点头。
崔玉壶飞快地从书篓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对着赵不凡和一众铁甲卫笑眯眯地说道:“诸位官爷,你们这等于白捡了二十四条人命,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诸位官爷,还是签了字据契书,早点归家养伤吧。”
铁甲卫们纷纷看向赵不凡,一脸渴望。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陛下对谢贵妃早就有了杀意,早就想杀了她,立众生塔的那位娘子为后,但是这些年谢书狡猾,陛下也在等那位娘子开口,所以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就算他们回到盛京什么都不做,谢贵妃未必就能活的过一年,退一万步说,白捡一年的命,先活一年再说啊!
赵不凡看着下属们求生的眼神,暗暗叹气,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言不发地接过崔玉壶手中的纸,也没有要笔,而是咬破了手指,直接以自己的血立下了一份契书。
这份契书一旦立下,他们所有人的命就等于捏在了谢娘子的手中,谢娘子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将这份契书公之于众,他们就等于背叛了陛下,死无葬身之地。
赵不凡从来不贪生怕死,但是这一刻,他动摇了。
他想再活一年,想再看一眼想看的风景和人,想看这些九洲的传奇们,最后结局如何。他想活下去,为了他心头生起的那一丝妄念。
赵不凡写完契书,其他二十三名铁甲卫都咬破了手指,按了血手印。
小草见事情已成,收起那份血字契书,淡淡说道:“谢风,送他们下山,看着他们离开泉城的地界,别让他们死在泉城地界上。”
谢风沉声应道:“是,娘子。”
他之前大意,不敢跟的太近,着了这些铁甲卫的道,幸亏莫先生没事,娘子也洞察了这些人的举动,这一次他一定将功补过,亲自送这些官爷们离开泉城。
赵不凡踉跄地站起身来,见小草已经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清瘦窈窕的背影,他低哑说道:“赵某的命,娘子随时来取。就此拜别!”
他说完朝着小草一拜,然后带着余下一众伤残的铁甲卫,直接下山,奔赴着盛京。
今日一别,想必此生都再难相见。
赵不凡想回头再看一眼,然而直到走到山脚下都没有回头。他抬眼看了一眼繁花似锦的泉城和满山青翠的山峦,听到山上道观传来悠扬的道钟声,沉声说道:“回京。”
*
铁甲卫下山之后,山上道观重新归于平静。
六长老伸了伸懒腰,准备和夫人去看山上的野花,催着谢景焕等人:“我没事,你们快些回去吧,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师父,你刚才使出了望月?”谢景焕有些忧心地看着他,他记得师父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强大的剑术,望月是他最强的剑招。
师父年纪大了,借用势,使出这么强的剑招对他身体是有损伤的。
六长老捶着老腰,满不在乎地笑道:“只使出了半招,这些小子就接不住了。不服老不行呐。”
崔玉壶知道他很强,但是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强,半招剑招,就能重伤二十四名铁甲卫,惊道:“您老竟然没有杀心,为何要使出这么强的剑招?拖到谢家主赶过来不更稳妥一些吗?”
六长老看了一眼这个书生,淡淡笑道:“这些铁甲卫不过是马前卒,杀了二十四人,还有更多的二十四人,若是不使出最强的剑招,如何能震慑住盛京?
我就是要他们回到盛京,将泉城所见所闻一一告诉秋慕白,让他十年内都不敢动泉城,动不该有的心思。”
崔玉壶内心肃然起敬,所以,就算谢娘子不阻止,大剑师也会阻止谢景焕杀了这些人,他们都需要这些人活着,只是谢娘子不仅希望他们活着,还要他们成为自己手中的刀,如此看来,谢景焕在第一层,大剑师在第二层,最厉害的还要属谢娘子。
崔玉壶下意识地看向小草,见她正与她婶婶说着话,笑起来纯真灿烂,哪里有刚才黑化的模样。人有千面,他发现他似乎要比以前更加爱慕她。
谢景焕沉默:“师父,我来,亦可重伤击退他们。秋慕白会更加忌惮。您以后不能再乱使用剑招了。”
六长老笑道:“好好好,老了就听劝,以后不这样了。”
他朝着众人摆手:“你们回去吧,我也该跟你们师娘去看山上的野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