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安静了一会,陈穆愉垂下视线。
过了少顷,他缓缓说道:“儿臣自十四岁起,征战北疆,身经百战,今之存者,皆锋镝之馀也。”
说完这个,他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等调整好了,才继续道:“如今,北疆已定,天下已定,父皇便开始……”
他像是说不下去了,扯出一个苦笑,和天楚帝对视了片刻,他才将后半句说出来。
“怀疑儿臣要谋反?”
随着他的话落音,整个寝殿变得落针可闻。
这下,同样跪着的张德素连呼吸都不敢了。
陈穆愉眼神平静,刚才的苦笑已经收了起来,眼里没有心虚,也没有埋怨。
刚才那话也不像质问,反倒是人在经历无数失望,看破一切后的平静陈述。
天楚帝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自己,一时有些愣怔。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又完全不一样。
加上前面那句自述,这就让这罪名回落到了问话人身上。
他在问他谋逆,他在说他……疑心,无中生有。
陈穆愉视线不移,将虎符拿了出来,双手恭敬呈上,“蒙父皇信任,赐儿臣虎符。儿臣幸不辱命,得以归朝,今日,这虎符,还请父皇收回。”
虎符要不要收回,是天楚帝最近一直在想的事。
万慎的奏表言过其实,却也直中要害。
穆维生死了,死于江湖刺杀,虽说是在和谈的关键时刻,能让他洗清嫌疑,可江州兵马损失过半,让他不得不抛弃父子间的那份信任,怀疑他的用心。
穆维生一死,江州又回到他的管治中。
云州沈家军再消失,北疆兵马就可以尽归他统辖。
到那时,北疆的仗要打多久,都可以由他说了算。
随后,北疆脱出朝廷之手,他也可能成为那个不可控。
好在,云州没有出现所想的局面,这场仗也结束的比他预想的要早,他也奉诏回京。
只是,这些也不能让再他放下心来。
除去穆维生一事,穆稹和那座矿场的事也成为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还有万慎。
万慎刚提了兵权一事,就出事了,实在是过于巧合。
只是,这虎符,若是要收,又该如何收。
比起收不收虎符,这如何个收法更让天楚帝忧心。
按说,他能主动上交虎符,他再顺势收回来,最好不过。
但是现在陈穆愉真的这样做了,他又犯了难。
他们刚谈到谋逆,陈穆愉拒不承认,交出虎符以证清白,若他就这样将虎符收回来,就是等同他已经承认对他没有丝毫信任。
北疆初定,将士回朝,此乃大忌。
最主要的是,这朝中还有言官。
“你这是在跟朕赌气?”
陈穆愉垂下视线,“儿臣不敢。”
不敢。
再次听到这话,天楚帝心中冷笑,他都将敢字写脸上了,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天楚帝没有收虎符,视线从虎符上转移,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昨日之事,你不承认自己有错,那江州十万兵马,你要如何解释?”
他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陈穆愉怔了一下,“江州一战,前因后果,儿臣早就已经上表向父皇奏明。”
天楚帝反问:“奏明?”
陈穆愉张嘴又没出声,过了一会,也反问道:“父皇是觉得,江州兵马的折损,是儿臣有意为之?”
他再次将话说的这么直白,让天楚帝想好的策略被打乱。
这天下也只有这个逆子敢如此和他说话了。
天楚帝久居上位,自然也不会这般容易败北。
“如若不是,江州兵马你作何说法?”
陈穆愉依旧面无惧色,“江州将士沉湎声色犬马,兵微将寡。又遇偷袭,一触即溃。”
这官方的点评和他在当初在奏折里写的一模一样,朴实无华的不留颜面。
他似是还有话要说,微抬视线瞄了天楚帝一眼,又不说了。
天楚帝看见了,按捺着性子,“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
陈穆愉垂头道:“没有了。”
天楚帝稍作思考,明白过来,他想说的怕是穆维生,是他指派的穆维生。
“你既知江州兵微将寡,作为北疆兵马统帅,为何不督促江州练兵?”
陈穆愉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再次抬起头来。
在那凌厉的眼神压迫下,他收回了视线,“父皇训诫的是,儿臣知错。”
天楚帝知道问他,这事也问不出什么来,说起也不过是想敲打他一下 。
沉默了一会,他又坐了回去。
他端起茶,想喝见茶凉了又放下。
跪在地上也留心着一切的张德素听到那细微的声响,立即爬起来去斟茶。
天楚帝没让陈穆愉起来,忽然问道:“穆茂衡死了,你可知道?”
陈穆愉抬眼,“穆茂衡?”
他好像不知道这是谁。
天楚帝注意着他的神色,“朗山穆家的老爷子。”
陈穆愉了悟,惋惜道:“昨日回京后,儿臣听说了。”
天楚帝感伤,“朗山名士,文江学海,失之,乃天下学子之不幸,吾天楚之不幸。”
这要是换作他人,听到天子说这样的话,自当附和几句的。
然而陈穆愉听着,什么也没说。
天楚帝独自哀叹了一会,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话锋一转,“穆稹和那铜银矿场一事, 你如何说法?”
陈穆愉在心里轻笑一声,这还真是一件一件来,半件不落。
陈穆愉这次没有辩驳,道:“矿场一事,乃儿臣失职。”
这样的认错,天楚帝自是不会买账。
他追问:“仅是失职?”
陈穆愉回道:“铜银之矿,乃国之重器,北疆之地,有人私采多年,儿臣未能察觉,错使铜银流失,国库大损,实乃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