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了神色,果断进入正题。
一个月前,参天楼有个小工匠发现楼体出现了小问题。认为按照现有的图纸继续建造,可能会有安全隐患。负责之人因怕耽误进度,没有当回事,还将那人呵斥了一顿。
加建了一层后,之前指出问题的工匠再次发现问题。
新建的那一层,好像歪了。他马上又找到负责之人说了此事,认为不能再继续建了。
他找几个人说了此事,工部有一年轻人听进去一点。去看了之后,觉得好像是有点不对,就找了几个经验老道的前辈一起去看。众人看过之后,发现那一层的确存在问题。
几个知情人猜测,多半是木材的问题。
参天楼从开工到现在,所用的金丝楠木还不足最初规划的三成,采购的黄花梨木也远不及标准。
但在他们看来,这个事情还是可以补救的,没有那个民间小匠人说得那般严重。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认为,之后的木材品质和数量还是应该得到保证。
然则,又建了一层后,问题并没有得到改善,楼体倾斜的问题反而更严重了。
仔细一查,发现有人擅自更改了图纸。
原来,户部的银两没有到位,新采购的木材卡在了半道。之前采购的金丝楠木数量所剩不多,他们一直催促户部那边无果,又怕耽误进度,惹天子降罪,就私下改了图纸,想要节省金丝楠木的数量。
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工部当即撤掉了那个擅改图纸的人,只是,撤掉人,并不能解决问题。
有人提议,拆。
拆了有问题的两层,重新弄。
很快,这个建议,又被人否决。
他们发现得太晚了。
看表面是上面两层出了问题,实际上整个楼体都已经有了倾斜的趋势。
拆了上两层再建,隐患依旧存在。
除此之外,参天楼都是木制的,采用的是榫卯结构,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来它现在还可以支撑,若是冒然去拆,反而有可能会变得更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若是拆,动静必然不小。传到天子耳中,对他们来说有害无利。
于是,参天楼依旧在建,工期比之前慢了许多。
工部的人,一边催魂似的向户部催银子,一边在找解决之法。
方法没找到,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户部这批银子,就是个未知数了。
沈归舟转着手里的糖葫芦,思索了少顷,问道:“那个最先发现问题的匠人现在在哪?”
天色完全黑了,屋檐下的灯笼没有照到此处。
沈星蕴说得正兴奋,闻言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他想要观察沈归舟的神情,无奈黑暗之下,没能如愿。
“死了。”
沈归舟听出他声音中细微的情绪变化,以为他是在同情那人。
她自己听着倒是没有意外。
这种事情,出现这样的结果,其实,很正常。
这个事情,本来也是要说的。
沈星蕴斟酌了一下措辞,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人是个民间匠人,一发现问题,就向上面做了汇报。工部最有经验的人说那只是小问题可以解决后,他有被说服。
直到新的一层建好,他发现问题没有被矫正,执着的和上头的人表明此事的危害。
恰好,他又从一个工友嘴里偶然得知,楼里的金丝楠木,多半都是假的。
他找到监工,坚持认为不能再继续动工了,再建下去,整座楼都会塌。
说到这里,沈星蕴停顿了一下,虽然看不清,还是下意识瞄了沈归舟一眼。
不知为什么,听他说着,沈归舟心中莫名觉得有点压抑。他这一眼,让这种感觉更重。
黑暗之中,她精准地对上他的双眼,示意他继续说。
“不久前,参天楼有匠人操作失误,致使几根木头从高处跌落,砸死了。”沈星蕴卡了一下,才继续,“三个人。”
沈归舟那着糖葫芦的手捏住了竹签,神色未改。
沈星蕴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盲猜。等了一会,没听她问,就轻声继续,“那三个人中,一个就是指出问题的匠人,一个是那个说木材是假的苦力,剩下那个……叫做姚廉。”
她那个友人的死,真的是个意外。
就是这个意外的起因不是意外。
这可能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随着他的话落音,还算空旷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沈归舟拿着没吃完的糖葫芦,没动也没说话。
沈星蕴感受不到她的情绪变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她反应如旧。
沈星蕴有点担忧,试探性地唤她,“阿姐。”
沈归舟睫毛动了一下,瞧了一下手里的糖葫芦,再看向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沈星蕴以为她在为姚廉的事难过,突然听到她问这个,差点没反应过来。
沈归舟手中的糖葫芦又转了起来,动作不快,给人一种慵懒之感。
只是,慵懒下的那双眼睛,让人有一种无处躲藏的错觉,黑暗也不能弱化它的影响。
“那个……”沈星蕴眼睛开始没有规律地转了起来,“什么时候……”
沈归舟言语随意地打断他找借口,“再说一句谎,少吃一顿饭。”
沈星蕴眼睛陡然停住,难以置信。
怎么能不让人吃饭呢,幼稚又残忍。
“……阿姐,我还在长身体。”
还有,雪夕姐姐做的饭菜是真的好吃。
沈归舟不理会他这幼稚的借口,态度不变。
沈星蕴被她看得认输,低头诚实道:“我听说,有人在打听沈府、相府,以及罗府的事情。”
那就是很早了。
沈归舟再次上下打量着他,沈星蕴被她看得头越来越低,不敢说话。
最后,他头低不下了,口齿不清地道:“阿姐,你还想问什么?”
她这样看他,真的很像是慢性折磨,还不如来个痛快。
沈归舟没说话,依旧那样盯着他。
沈星蕴顶不住了,猛然抬头,一脸视死如归,“阿姐,我错了。”
至于错哪了……她认为是错那就必定是错,哪都错了。
“我保证以后不骗你。”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这话不对。
他好像也没骗她,是她自己没问,不是,是他们没有谈过这事而已。
沈归舟睫毛动了一下,沈星蕴顿感头顶轻松不少。
“工部偷梁换柱的那批银子上哪去了?”
啊?
她忽然又将话题给绕了回去,让胆战心惊的沈星蕴再次愣怔了一下。
意识到她在问什么后,他心里一喜,不生气了?
他心情恢复过来,马上回答:“这个事情,说起来就有意思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上半身倾向沈归舟,很是乐意的和她详细说了起来。
参天楼计划落地时,户部就给工部批了第一次款项,用于前期筹建。
没多久,江南有一县发生了洪涝,灾情严重。这个县城,位于江南最大的河流的上游旁边,在河的下游,还有两座县城,这三个地方,每年都是洪涝最严重的地方。
近些年,朝廷在治灾的同时,也在治河。光是上游驻堤,朝廷每年就至上花费两百万两白银。
然而,那道河堤,是年年修,年年垮。
去年朝廷还多拨付给工部一百万两,今年雨季刚至,河堤就要顶不住了。
工部得到消息,怕河堤垮塌,引起天子盛怒,让驻守在那的人紧急加固河堤。
去年朝廷拨付的款项除了用于维建的小部分外,早就没有了。工部尚书思考过后,让人从采购木材的款项中,挪用了五十万两,准备后期再把银子补回去。
罗珉临时这样做,最初的想法应该也不是想保住河堤,而是想万一那河堤真的再垮了,天子生怒,派人追查时,那些用材,也可证明工部是真的在这件事上用了心的。
河堤垮塌,是河难治,不是工部的问题。
没想到他们运气不错,那里的雨下了几天后就挪了地方,致使其他的县城受了洪涝,他们歪打正着,保住了河堤。
河堤没垮,工部的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劫。
只是,这银子是花掉了,一时之间补不回来。
好在,参天楼工程庞大,预算开支不少,五十万两的空缺,罗珉也没有太着急。
他想着,等过段时日,从预算上将这空缺补回来。若是补不回,其他地方缩减一些,也不是大事。
不幸的是,他的安排,出现了意外。
工部正要派人去采办第二批金丝楠木时,四海来财出事了。
燕王为了银子愁的团团转,燕王妃听到小道消息后,也跟着愁。
翌日,她给皇后请安出宫后,回了娘家。
纠结了三日,作为岳丈的工部尚书,给燕王筹措了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其中一百二十万两,是来自参天楼的筹建款。
这笔款项虽不能解决燕王当时的困境,但是有总比没有好,燕王客气了两句,就将银子收下了。
短短时间内,那笔钱被挪走了一百七十万两,参天楼里,最是废银子的金丝楠木和黄花梨木的数量很自然地减少了。
按照尚书罗珉的规划,参天楼里就算少了一定数量的金丝楠木,也是不会出现大问题的。
然,他的规划里,忽略了一件事。
忽略了贪婪的人很多,胆大的人亦是不少。
负责采购木料的人,找到和金丝楠木极为相似的木材后,又从中抽走了一笔自认不多的款项。
紧接着,负责建楼的人,为了能赶上工期,少了一分严谨……直到最后,知道出问题了,还有人自作聪明地更改图纸。
每人做点小动作,层层叠加,就造成了,今日的参天楼。
建也不是,不建更不是。
今日,户部将最后的款项也给了他们,这建楼的事,就更难了。
还有燕王,罗珉送给他那笔银子时,他已经开始筹建推放交币的事,他可以不收那笔银子的,但是他收了。
过后不久,他通过在坊市上推放交币赚回了不少银钱,却故意忽视罗珉地提醒,没有想过要补回去一分。
但凡他将那一百二十万两补回去,哪怕是补一半,参天楼都有可能建到顶。
沈星蕴一次性说完,口干舌燥,第一时间没想着喝水,而是等着点评似地看着沈归舟,眼睛比已经挂上夜空的星星还要亮。
沈归舟无视他的视线,“证据呢?”
沈星蕴眼睛一眨,意识到了自己能力的不足,“……暂时没有。”
主要是,这事她也是昨天才说的,要找证据,就不可能有这么快了。
要是在京都,这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他委婉地替自己辩解,“那些木材都是在外地采购的,要拿到账本,有点点难度。”
沈归舟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过,阿姐你放心,等过几日,我一定将那些东西弄到手。”
沈归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这种事,知道了人和来龙去脉就好办了。她自己派人去,或者让陈穆愉找人去,多半比他那个过几日还会快些。
“这些事,你不用管了。”
沈星蕴会意,立即答应下来,“好的。”
这件事,他的确不存在优势,没必要抢着去办。
天色越晚,蚊子越多。
耳边嗡嗡的声音一直继续,听起来真得很魔性。
沈星蕴用手挥了一下蚊子,见她不再说话,期待地主动询问:“阿姐,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知道的。”
沈归舟看着落在左手手背上的蚊子,起身朝屋里走去。
沈星蕴的期待定了一下,垂头丧了一息,很快又恢复正常,快速起身跟上去。
他卑微地问着她的感想,“阿姐,那你对我今天的表现可满意?”
沈归舟侧过视线,目光如炬,“你想说什么?”
沈星蕴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这么快被看穿,眼睛心虚地扫了扫,脸上露出讨喜地笑容。
“你要是还满意我今日的表现,以后你。”
有什么想知道的,就直接找我,还可以省笔银子。
话未说完,被沈归舟打断。
她脚步未停,看着前方,声音淡淡,“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沈星蕴脚步微不可见地踉了一下,跟着她走了几步,颓丧道:“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