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幼时曾时不时地给当时不受宠的十二皇子带些好吃的,还帮他训过几次狗眼看人低的宫人。
陛下念及幼时情分,让她一直享有皇家郡主食邑,平日里,也会给她几分薄面。
可她很清楚,这种情分和面子不是无止境的。做人,也应自知。
传出陛下要赐婚沈家的时候,她就知道,陛下决心已下。
没过多久,他将她叫去了宫里,和她谈起了那些他最不喜人谈及的过往。她明白了,那是他看在她的面子上,给这个孩子的最后一次机会。
若他还要一直留在北疆,陛下会将他视同沈家一党。
她知道,骗他是他们不对。
然而,她不后悔。
即使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保他,保全宁海公府。
洛河郡主说的这些,言沐竹都很清楚。
宁海公称病赋闲,其实也是受他这个儿子拖累,主动避嫌。
因为清楚,不能怪罪他们;因为清楚,不再怪罪他们。
言沐竹将手帕递给她,“我知道。”
只是,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作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不,他会考虑的更周全一点。
洛河郡主听着他这简单的三个字,接手帕的动作僵住。
她几乎是瞬间懂得了,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
他理解,但不接受。
她一时失了声。
母子俩沉默地互看了一会,言沐竹将手帕放在她旁边的茶几上。
“让二老一直担忧受怕,是儿子不对。”
洛河郡主回神,她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你父亲,不是要责怪你。”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语重心长和他道:“我们也不是想干预你。你参与……东宫之争,我们不反对,只是,陛下那边。”
言沐竹截断话语,“流华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母亲和父亲不必太忧心。”
洛河郡主看着他,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她明白了,他这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拒绝了他们的建议。
这委婉的再次‘送客’,让洛河郡主无法再待下去。
他们母子的关系终是回不去从前,而是变成了‘如履薄冰’。
她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
言沐竹送她出门,两人一路无话。
就在要踏出院子时,洛河郡主想起一件旧事,她停下脚步,也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她试探着问他,“那次你回来,说想娶一姑娘,想让我和你父亲帮你去那姑娘家提亲,那位姑娘,她……”
言沐竹跟着她停下脚步,睫毛向下,颤了一下,平声道:“她成亲了。”
洛河郡主:“……”
其实,也不奇怪的,是她不该提。
洛河郡主来时心事重重,回去时,面上眉间忧郁更重。
宁海公坐立不安地在房里等她,听见动静,即刻迎了出去。
她刚踏过门槛,他看到了她蹙着的眉头,要出口的问题收了回去。
他扶过她的手,“他……不肯听?”
有些失神的洛河郡主轻轻摇头,在桌前坐了下来。
也算是意料之中。
宁海公心里低叹一声,挨着她坐了下来。
房间里异常安静,跳跃的烛火映在两人脸上,让周遭氛围多了愁绪。
许久之后,洛河郡主抬头看向自己夫君,“当年的事,他从来没有释怀,他一直,都在怪我,怪他自己。”
宁海公和她对望着,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的事,他无法替他们评价对错。
洛河郡主难过之后,面上露出迷茫,问他,“你说,他这次回家,是真的想通了吗?”
宁海公想给她倒茶的动作停下。
“还是。”洛河郡主郁郁猜想,“他就是想……”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宁海公听着却已会意。
他继续倒茶,没有接话。
他将茶放在洛河郡主面前,洛河郡主想伸手,又想起在言沐竹那里喝的那杯茶。
“你说他,何苦执着于此。”她眼里的迷茫变成了心疼,同宁海公诉道:“当年那些事,大将军和沈家早已在权衡中,选择了接受。”
这世上或许有巧合,可怎会那般恰当好处。
她懂,打过那么多胜仗的大将军又怎会不起疑心。他默认了,其实只不过是他于利弊中,做出了选择。
“他那么聪慧,怎会看不透。”她不明白,“既然沈家都不再追究沈星阑的死,甚至愿意自断臂膀来保全沈家,他和子林为何还要执迷不悟,硬要去撞这南墙。”
她甚至以为,他当年也已经接受了沈家的决定,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何现在又要突然改变主意。
宁海公知道她是担忧儿子,更是心疼他,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认真思忖片刻,道:“为人父母,自是希望他一切安好。可我们,终究不是他,他的路,还是需要他自己走。这一路上,他遇到的那些人,他在乎的那些事,和他们产生的情感,都是我们不能感同身受的,他的痛苦和难过,我们同样不能完全理解。”
洛河郡主抬眼,“……我知道他。”
宁海公拍了拍她的手,打断她,“既然他已经想清楚了,就随他去吧。”
洛河郡主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她能骗他一次,绝不可能骗他第二次。
他那样的性子,她不随他去,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
沈归舟陪陈穆愉看了夕阳后,天凉爽下来,她也不那么想要下去了。
陈穆愉搂着她腰的手一直没放,见她不提下去,很享受这种氛围的他也就不主动出声。
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日辉落下,陈穆愉和她聊起了今日朝堂日常。
他知道这些事,不用他说,她也是会知道的。但是,俩人一起商谈这些事,又是一种不一样的感受。
因此,每次有什么事,他都会主动和她说,并问询她的意见。
流华到了言沐竹手里,事情变得复杂。然而,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亦相信,言沐竹敢接这烫手山芋,自然也会将事情处理妥当。
反倒是大将军沈峰,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次都是惹了天子不快的。
陈穆愉和沈归舟说这事时,注意了她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反应,也就没多说了。
这些事说完,还有阿诺。
陈穆愉仔细思考后,决定还是直接问她,“上次在东郊帮你断后的那个人,是不是沈星耀手下那个叫阿诺的?”
沈归舟左手手肘撑着腿,手掌撑着下巴,撑得久了,有些发麻。她正准备换只手,听着他的问话,动作慢了些许。
左手换成右手,重新撑着下巴后,她用鼻音回答了他,“嗯。”
她愿意回答是个好现象,陈穆愉捡了个最重要的追问:“他是什么人?”
沈归舟偏头,“你没查过他?”
陈穆愉很坦诚,也没有不好意思,“我让墨阁查了,没查到。”
沈归舟实话实说,“我也查不到。”
这倒是有一点出乎意料。
“那他和安国公府可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沈归舟说完后,过了一会,又换了个说法,“也许有吧。”
也许……她说也许,那就多半是有的。只不过,应该是她的推断,还没有证实。
他想起了她之前在安国公府许诺他的事,顺势问道:“你上次说要同我分享的事,可有眉目了?”
沈归舟微微眨眼,她有说过这话吗?
陈穆愉似是有读心术,用眼神回以肯定。
她绝对说过这话。
沈归舟淡定地将心虚给抹掉了。
她考虑了一下,还是实现了诺言,“那下半本账册,可能是他拿走的。”
阿诺拿走了北疆矿场的账册?
出于严谨,沈归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只是猜测。自东郊那晚之后,我也只在安国府那日见过他一次。”
严格来说,他们都不算是见过。
她这话陈穆愉是相信的。
就是,他们这关系好像有些奇怪。
“他拿账册做什么?”
阿诺和安国公府不是一路人?
没有人会去冒那么大的险去做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那他偷拿账册,目标是安国公府,还是大皇兄?
若不是一路人,这二者又和他有什么仇怨?
沈归舟没有立即回答,看着似是也在思考。
过了须臾,她回答道:“不清楚。”
陈穆愉抬眼,他没有追问,温声提醒她,“你上次说要同我分享一事时,账册还没有丢。”
沈归舟发散的神思骤然被拉了回来。
陈穆愉露出浅笑,意会她不要蒙混过关。
他还非常善解人意,“要是还没确认,我也可以再等等。”
得,话都让他说完了。
沈归舟默了一会,道:“这些年,是因为阿诺,沈星耀和穆维生,还有你才没有发现兰阿山。”
可以说,是他和修哥哥一道护住了那一城的人。
说这话时,她声音低了些,透着的情绪有些复杂。
陈穆愉看出阿诺不是个平凡的人,却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事。
可若是如此,他身上的一切就更奇怪了。
如此有能力,之前却只是沈星阑的一个护卫;如此有能力,之后却甘愿在沈星耀手下做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兵丁。
沈归舟又为何不让他跟着……
沈归舟的声音中断了他的猜想,“同样也是因为他,沈星耀驻守云州多年,都没能发现那座矿场。”
陈穆愉眼神微变,想要看清她的神情。
她睫毛垂下,遮挡了眼里的一切。
沈星阑遇到阿诺之前,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剑客。他说他叫阿诺,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师父死了,便是无亲无故。
沈星阑让落尘查过他,查到的和他自己说的出入不大。
阿诺性子内敛,沉默寡言,从不主动与人交往。
他是江湖中人,不喜欠人人情。进沈家军,只是为了报救命之恩,不是为了什么投军报国。
恰好彼时林时要掌管浮柳营,事情多了起来,不再方便时时跟着沈星阑。
沈星阑见阿诺身手不错,就没强求他,让他代替林时跟着自己。
正是因为他的身手不错,让沈星阑觉得,他不应该是一个混不出名气的剑客。
有一种人,生来就没有大志向,也不想什么出人头地、功成名就,就想过一天是一天,不需要太多人知道自己。
也不排除,阿诺就是这种人。
他跟了沈星阑很久,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战场之外,作为护卫都是绝对合格的。
沈星阑看得出来,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乱世之中,大家身上带点秘密,不算什么稀奇事。
可是有一天,他无意间闯进了兰阿山。
一切就变了性质。
夜色来临前,天色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
沈归舟盯着远方看了许久,侧头询问陈穆愉,“你在北疆时,可有去过幽肃?”
幽肃?
天楚条件最差的流放之所。
陈穆愉只听过这个地方,知道它现在归属琼州,“没有。”
她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
沈归舟并不意外,将视线重新转正,“我去过。”
她眼尾微眯了一下,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过了一会,声音幽幽响起,“那个地方,真的很糟糕。一年的时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飘雪,不下雪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寒冰常年不化,种什么死什么。”
这和陈穆愉听说过的没有太大的区别,他还听说,别说吃饭,在那里想喝口水都难。
“那些遭朝廷流放的人,没人奴役他们,也很少能有在那里撑过一年的。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说到这里,沈归舟低下视线,沉默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穆愉直觉她的话还有后续,耐心等待着,没有催促。
过了好一会,沈归舟果然将话题接了下去,“有一群人,只能世代生活在那里。”
陈穆愉思维快速运转,脱口而出,“宁州古里氏?”
“……没错。”
宁州古里氏,乃宁州古族,前朝时,亦是宁州大族。相传,天楚开国时,宁州古里氏多次拒绝太祖示好,拒不承认太祖皇帝位,到处宣扬陈氏一族乃盗国窃位的卑鄙小人。
太祖耐心耗尽,大怒之下,将古里氏贬至极北之地——幽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