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庸医自从出师后,还没遇到过这种事。
沈归舟和沈星蕴这姐弟俩大概就是来克他的。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病人的事了,这是尊严的事。
要不是他和沈归舟的身份都有点特殊,他真的很想大白天去堵她。
一直见不到人,他就跟陈穆愉放话,沈归舟这个病人他收定了,要么他自己去劝她乖乖做他的病人,要么他下次见到她,直接下药先将她放倒。
陈穆愉听到后半句,让莫焰将他从书房扔了出去,气的他在外面小声骂他,重色轻友。
秦王去世后,天楚帝本来有所好转的病情,又出现了反复,精神愈发不济,国事基本上都交给了陈穆愉。
江南救灾一事大致已经解决,同时又空出了许多位置,再加上丞相帮助秦王逼宫谋反一事,也有不少朝廷官员牵扯其中,一时之间,需要安排人手的地方比较多。
空出的位置一多,人心也开始浮动。
短短几日,已有不少人跟陈穆愉举荐贤能才子,这些贤能才子的名单列出来估计能念上两刻钟不止。
其中至少一半是各大世家的子弟,还有三成是跟那些世家大族沾亲带故,交情匪浅。
这几日,那些世家大族的老臣来往东宫也更加勤快,平常走两步就说累的人,如今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将范庸医扔出去后,陈穆愉去了明崇殿看天楚帝。
他到那的时候,张德素正好将一碗药端上来,一直在明崇殿照看的德妃准备去端。
陈穆愉进来,将这个差事揽了过去。
天楚帝喝了两口,便不想喝了。
他问了一些朝政的事情,陈穆愉便和他说起了那些世家大族争相推荐贤能,想为朝廷分忧一事,顺便又着重地提起了几个最有‘能力’的人,谦逊询问天楚帝的意见。
天楚帝听着他说的这几个人,都没有点评,问他除了这些人可还有其他合适的。
其他也有一些,吏部那边推了几个没什么背景的新人,其他大臣也推荐了一些,虽不说个个出色,也是有几个听着不错的。他觉着这些人都可以用,就是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父子俩聊了几句,天楚帝的脸上显现出了疲惫。
陈穆愉不再打扰他,服侍他睡下,叫了张德素到一旁,低声关怀了天楚帝近况。
确认他最近饮食睡眠较前段日子有所好转后,陈穆愉放心了不少,嘱咐张德素照顾好天楚帝,他又返回了东宫。
接下来几日,先前众人上至东宫的那些折子都陆续得到了批复。
那些不是有些经世之才就是有着出类拔萃的世家贤能都未得到重用,东宫奉天楚帝之命,提拔了一批根基浅薄、出身寒苦的官员。
世家老臣觉得此事太子处理不妥,纷纷劝谏陈穆愉要知人善用,这些都是朝堂要职,官员任命都该谨慎。
陈穆愉虚心听谏,听完之后委婉表明,这并不是他的意思,他也没有办法。
看太子实在没有话语之权,他们又转去求见天楚帝,想让后者改变主意,一番辛劳后,却都连天楚帝的面也没见到。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半个月不到,那些好不容易空出来的职缺陆续被补上,这些职位,也渐渐和世家大族脱离了关系。
江南灾情好转,那些先前外出逃难的百姓得知消息后,相继返乡。京兆府及周边县城府衙来报,京都及周边县镇的难民也已少了许多。
陈穆愉担心周边府衙为了政绩虚报假报,官员任调一事处理好后,他同天楚帝请了旨,出宫视察。
为了避免有人为了糊弄他,提前安排,弄虚作假,这次出宫,他没有让人通知任何府衙,也未使用太子仪仗,只带了莫焰和几个侍卫。
他在城里巡视了半日,去了离沈归舟所住客栈不远的一家茶楼休息。
他在雅间里坐了一刻钟左右,沈归舟推门进来。
他早听到了动静,放下茶杯走向了她,动作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帷帽。
看她脸上出了汗,他掏出手帕给她擦脸,“外面可是热?”
沈归舟拿过他手里的手帕自己擦了起来,“还好。”
自上次他们在一起讨论太子妃的人选后,他们又有许久未见了。
最热的时候不知不觉也过去了,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不过今日的太阳有些反常,又正值中午,是有些晒人,好在也只是几步路,虽是出了点汗,却也没有觉得很热。
陈穆愉听她如此说,有些愧疚。
若是以前,他会自己直接过去,不会让她大晌午的出来。现在,这几步路,他却只能让她自己过来。
他感受到了做太子的不好。
他在这里等她时,给她点了冰酪。
两人坐下,他没急着和她说事,先将冰酪放到了她面前。
他自己没点,只是看着她吃。
看着看着,他再次感受到了做太子的不好。
沈归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吃东西,看他面前没有,再看自己碗里的,“……你可要吃一点?”
陈穆愉轻摇了一下头。
那他这么盯着自己……
“我脸上有东西?”
陈穆愉知道她想岔了,“没有。”
他将视线收了回去,将专门为她点的那碟糕点也往她面前推了一点,“伙计说这是这茶楼的特色,不甜,是咸口的,味道还不错,尝尝。”
糕点很精致,看着很有食欲。沈归舟没有拒绝,拿起一块。
陈穆愉坐在一旁,没有打扰她吃东西,安静地看着她将冰酪吃完,才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
以后?
沈归舟放下调羹,不知他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陈穆愉说得详细了些,“你心愿得偿后,想做什么?或是,想去哪里?”
沈归舟回道:“没有。”
陈穆愉给她倒了杯茶,“那你现在想想。”
沈归舟打量了他一眼,拿起茶杯,思考了片刻,“懒得想。”
这回答倒是符合她的性子。
他嘴角微扬,温声问道:“你没想过以后,那你可有想过我?”
沈归舟拿着茶杯的手僵了一下。
陈穆愉视线从她手上挪开,望着她的眼睛,又问:“你的以后,可还会有我?”
他问这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就像是平日里与她谈心。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意料,沈归舟没有立即回答。
陈穆愉等了一会,她还是没有出声。
他轻轻一笑,自己答道:“看来是不会有了。”
他的语气依旧,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怪罪质问。
沈归舟望着手里的茶杯,大拇指的指甲在杯壁上划了一下。
须臾之后,陈穆愉用同样的语气,换了一个问题,“你的以后,没有我,那可有你自己?”
沈归舟睫毛轻轻煽了一下。
陈穆愉再次替她回答,“也没有。”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雅间里变得很安静。
陈穆愉转开了视线,亦看向了面前的茶杯。
关于拒绝范明惟给她看病一事,沈归舟来之前,已经准备说辞。
他这几个问题,让她将它们收了回去。
“我没想过以后。”良久,她终于出声,打破了周遭的沉寂,“但我有想过你的以后。”
她手里依然握着茶杯,没有看他,缓声告知,“你的以后,会有娇妻爱子。少年帝后,琴瑟和鸣,你会成为一代明君,功绩远超历代天楚帝王。若干年后,儿孙绕膝,你不会再记得,那个粗鄙虚伪的女子。”
陈穆愉看向窗外,似是在畅想她描述的场景,想过之后,评价道:“少年帝后,琴瑟和鸣,很是不错!”
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后,“那是我母后,曾经最向往的日子。”
沈归舟稍偏了视线。
陈穆愉眼里浮起一抹笑意,“只可惜,她倾心相付的人,将她带进朝阳宫后,却让她成为了这世上最孤独的人,最后郁郁而终。”
沈归舟望着他的侧脸,想要看清他眼里的笑意,真快要看清时,她又改了主意,快速转正了视线。
这个话题,她没接下去。
陈穆愉独自缅怀了一下自己的母后,眼睛眨动,之前的情绪全部敛去,恢复如初。
刚才上的只是一些垫肚子的点心,这个时候,正是用午膳的时候。下午陈穆愉还要出城去视察,中午便不回宫了。这茶楼也可用餐,他就不打算换地方了。
他不再说之前说的那些,征询她的意见,“今日中午,想吃什么?”
他这情绪的转变,让沈归舟微微一怔。
他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陈穆愉先前已经问过伙计他们这茶楼哪些菜口味好,他记性很好,大致给她重复了一遍。
沈归舟虽然只吃了一块糕点,可再加上那碗冰酪,她并不饿。
但是,可能因为他刚刚所提之事,她没有说不吃,随便点了两个记得住名字的。
陈穆愉喊来了门外的莫焰,同他复述了沈归舟的点的那两个菜,自己又按着她的口味加了几个。
莫焰出门后不久,菜便上齐了。
陈穆愉拿起筷子,习惯性地先给她布菜。
沈归舟看碗里菜够多了,就让他不要夹了,她可以自己来。
陈穆愉没有听劝,语气平常,“没事。反正以后也做不了几次了。”
沈归舟刚夹上鸡肉的筷子停了下来,一向聪明的脑袋一时间没转过来。
陈穆愉像是没看见,一边给她挑鱼刺,一边继续道:“按照你给我设想的以后,用不了多久,这些事,我就只会对我的太子妃做了。”
他的语气随意又正经,听不出任何乱七八糟的成分。
太子妃……他说得似乎没错。
沈归舟筷子上的鸡肉又回到了碗里,她回过神来,没出声,筷子的目标换成了面前那碟黄瓜。
陈穆愉看到后,体贴地给她夹了一片。
沈归舟看着落在碗里的黄瓜,静了一息,夹了起来。
整顿饭,陈穆愉只是偶尔吃一口,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照顾她。
看着自己面前就没空过的碗,沈归舟几次想说,她吃不完,不用夹了,可想到他之前回她的那句,她还是没说了。
桌上还摆着一盘海棠果,红灿灿的果子,看着很是诱人。
陈穆愉先放下筷子,等到她快吃完时,他贴心问她,“可还要吃个海棠果?”
沈归舟还没说话,他就伸手拿了一个,并拿着一旁的小刀开始削皮。
沈归舟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不用了,我。”
吃饱了。
她说一半,重点的还没说,低着头削海棠果的陈穆愉就道:“没关系,反正这个事情,以后也做不了几次了。”
“……”
沈归舟嘴动了几下,将没说完的那半句吞了回去。
陈穆愉的动作透着优雅,海棠果很快就皮肉分离。
沈归舟已经吃得有些撑了,当他将海棠果递过来时,她还是接了过去。
咬了一口,听到他问:“下午我要出城去,你可要和我一起去城外走一走?”
沈归舟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不好立即作答。
他自己则道:“你不用担心会给我带来麻烦,反正。”
他还来劲了!
沈归舟听到他这个语调一口将海棠果吞下,将那一盘海棠果都推到了他面前,打断他,“都削了。”
陈穆愉声音停止。
沈归舟咬着海棠果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的。
既然他想做事,那就多削几个。
陈穆愉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瞥向那一盘子海棠果。
他当真伸出了手,又拿起了小刀和新的果子,刚刚没说完的话没再继续。
手里的削好之后,他将它递给沈归舟。
沈归舟手里的还没啃完,拿过一旁干净的碟子装上,朝着剩下的海棠果微抬了一下下巴让他继续。
沈归舟啃完一个后,不再吃了,但没让他停,自己坐在一旁守着他削。
被她盯着,陈穆愉也没抗议,削完一个又拿起另外一个。
瞧着手里的海棠果,他想起了幼时他们第二次见面。
那时,他房里也摆着一盘海棠果,她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眼里好像闪过了惊喜,似乎很喜欢。
他并不盼着她再来,他也不怎么吃这种东西,翌日一大早他却吩咐侍女重新准备了一盘新鲜的海棠果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