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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某家酒肆。

面色青白的卢文山正醉酒,仰面躺在桌上,脚边尽是喝空了的酒壶,他像是一夜没睡,眼睛熬得通红,青色的胡茬胡乱地生着,衣襟前还带有点点血污——竟是一夜未归。

“店家,上酒!担心某没银子付酒钱么!”

卢文山抱着个酒坛子不撒手,红着眼眶胡乱叫嚷着:

“十一娘……我对不住你——十一娘……若你去了,便把我也一道带了去……”

若说原先的卢文山还有几分俊朗,如今却是消失的一点不剩了。

那胡商见店中客人畏惧,又怕卢文山耍酒疯伤人,赶忙报了武侯铺。

没一会儿就有巡街的右巡视匆匆赶到,验明正身,发现是昨夜犯了宵禁的卢家郎君,直接押入了大理寺狱。

……

……

魏膺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瞧见满身狼狈的卢文山先是吓了一大跳,而后便是气急:

“元启,你这是——你莫不是糊涂到头了?雨夜闯禁,金吾卫可直接将你当街射杀!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你卢氏一族的名声,你卢家的面子都不要了么!?”

按照大唐律法,犯禁者“笞二十”,纵使验明正身,卢文山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二十鞭,更不用说他身为金吾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等待卢文山的尚有言官弹劾,他极有可能丢掉官身也不一定。

世家子弟,同气连枝,卢家内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卢文山虽说出身世家卢氏,可毕竟不是嫡系子孙,犯了这么大的错,光是宗族那里卢文山他就交代不了。

卢文山这一身实在是狼狈。

魏膺气得直骂,却也记得得叫人去通知卢家下人,又叫大理寺的人寻了软榻过来,把卢文山抬到马车上。

刑罚终了,他把卢文山送回家也不算徇私枉法。

挨了二十鞭子,卢文山总算是清醒一些了,睁眼一看是卢家的马车,强撑着下地:

“不!我不回去——”

“你疯了吗?就算你底子好,这二十鞭下去若是不好好休养,日后皮肉溃烂也是要人命的——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魏膺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问卢府的小厮:

“可是府上出了什么大事?”

那小厮哪里知道内情,低着头就交代了:

“郎君昨夜带着夫人出了府,再没回去,老夫人叫我来接郎君,说是娘子的病已经大好了,要郎君再请夫人回去看看呢。”

卢家小妹的病好了?

病好了请大夫,请十一娘去看做什么?

“!”

魏膺心思通透,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关节,再联想到卢文山这般要死要活的模样,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退了几步厉声道:

“你……你不会……不是……你怎能?!嫂夫人是你的妻,你怎能?!”

长安内外无秘密,纵使卢家遮掩的再好,卢小妹命不久矣的消息还是被医者传了出去,一时间知晓内情的人也忍不住咂舌反感叹。

这卢氏娶狐女入门的小道消息早就在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不信者,亦有笃信之人,可谁也没想到,当初这卢文山信誓旦旦,顶着卢氏嫡系压力迎胡家娘子,卢母不但没有帮着劝阻,反而松口应允了。

当初卢母的反应就叫魏膺觉得奇怪,现在前后一联系,他不难猜出卢家用的是什么救人的法子。

“我以为,我以为十一娘没事的,不过是半颗妖丹,以后我加倍爱惜她,日久天长也能慢慢弥补,却不想她……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卢文山竟然当街嚎啕大哭起来,惹得来往视线纷纷落过来,魏膺强忍着怒火,一把将卢文山塞进了马车里:

“你把嫂夫人如何了?你家小妹如今安然无恙,嫂夫人莫不是叫你害了不成?”

“十一娘在,在徐娘子那……她已经变不回人形——她对我情根深种,愿意剖丹救人,可我却再是没脸见她,只能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了这份情。”

卢文山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扯住魏膺的袖子:

“玄成,不知十一娘如何了,徐娘子不叫我见她,我不回去,你带我去见徐娘子,我听闻你与徐娘子交好,你替我求求她,求求她救一救十一娘可好?”

“卢文山!我往日怎么不知你是个黑了心肝烂了脾肺的小人!魏某当真是羞于你为伍!”

魏膺甩开袖子,磨了磨牙道:

“你是行伍出身,一手马槊使得威风,你若是真不愿嫂夫人丧命,卢府哪个拦得住你?你不过是,想着嫂夫人是妖,一整颗妖丹分给你妹妹也没什么,说什么对不住你娘子,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人分半颗心尚且会死,妖也是血肉生的,你脑子是灌了铅水不成!!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还要我去替你求徐娘子,你卢文山好大的脸面,好大的威风啊!”

这话说得又急又快,直把卢文山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满脸茫然,似乎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

魏膺半点不客气:

“徐娘子不让你见嫂夫人,你便滚去借酒浇愁?你若是跪在那山海食肆门前跪一夜,或者干脆以恩人之礼待嫂夫人,说不得我还能高看你几分,眼下你是深情重意做不到,大恩还报也做不到,我若是徐娘子,连店门都不叫你进!”

“说得好!”

二人头顶上传来一阵喝彩,魏膺定睛一看,却是墨玄正盘腿坐在屋顶上,面带鄙夷地瞧着卢文山:

“啧啧,二十鞭子就受不得了?你这武将也够体弱的了,我还从没见过哪个男儿郎,把重伤的夫人丢下就跑的。”

虽说十一娘是为了成仙剖丹救人,可卢文山行事实在是恶心,又想要个爱妻的好名声,又想要十一娘心甘情愿救人,伪善至极。

说什么他被卢母被逼无奈,还不是因为不爱,这桩婚事从开头便是卢文山有意欺骗,又能美满到哪里去?

墨玄手里上上下下抛着石子,像是不经意一样砸下去,落在卢文山刚挨过鞭子的后背上:

“十一娘剖了妖丹,要不是我家徐娘子神通广大,她早就去见了阎王,为此徐娘子还用了一只百年的蟠桃,十一娘现在还是你卢家的新妇,你卢家不该付银子么?”

卢文山像是想通了什么,连忙点头:

“是该,是该,请仙长随我一道回府,只要徐娘子大发神通救活十一娘,散尽家财也无所谓。”

“怎么,若救不活十一娘,那就是徐娘子的过错了是么?你的钱小爷不收,想要十一娘活,那就看你舍出去多少钱财了。”

墨玄嗤笑一声:

“和你这人说话好生费劲,一句话的意思竟然能七拐八拐,我可学不来,你就记着,小狐狸给了你卢家一条命,日后她与你卢家两不相欠,你也别在山海食肆门前晃荡,平白惹得徐娘子不快。”

卢文山转头去看魏膺,却见对方已然转头就走,似乎是半点不想搭理他。

“我……我错了么?”

卢文山有些茫然,只觉得一夜之间,他竟然是孑孓一人了。

……

……

用徐米露的话来说,整件事里最让人寒心的就是卢文山。

他一开始就存了取妖丹的幌子骗婚,如果十一娘真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妖精,现在估计还傻乎乎的觉得卢文山真是不得已呢。

卢文山心里想救妹妹,但又不愿意自己做这个恶人,默认了卢母的做法,还偏要装出一副情深义重,就是想让十一娘见不得他为难,主动献丹。

如果十一娘今日因为痛楚不肯剖丹,卢家小妹身故,刚开始卢文山或许还能理解,可日子过得久了,卢文山就会怨怼,怨十一娘为什么不肯救人,怨十一娘为什么不肯剖丹。

人总是这样贪婪的,卢文山得了十一娘的爱,便要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扑在自己身上,最好要她连骨头都心甘情愿地奉献给卢家才最好。

所幸十一娘看得透彻,知晓情爱之苦,潇洒退场,既还报了恩情,阻拦卢母继续杀生,又能借口受了情伤完美抽身,彻底跟卢家了结了这一段缘分。

“这一桩婚事,本质上就是压榨啊,卢文山是自私而不自知,卢母是救女心切疯癫成魔,卢小妹或许知晓,但生死间有大恐怖,她定然是想活的。”

徐米露冲着墨玄摊了摊手:

“我是不是猜对了,记着记着,你欠我一只蟠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