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的冰雨是从半夜便开始落下,一直到清晨也未曾有过停歇,雨水洒落在无垠的草场之上,发出近乎与钟摆跳动的嘀嗒声,令原本静谧的草原增添了些许孤寂神秘。
许轻舟起了个大早,打开门正巧看见那哑雅姑娘蹲在不远处的羊圈里挤奶,可能是被推门的动静惊扰到,那姑娘猛然转头满脸的恐慌,待看清是许轻舟后,这才微微放松了身体。
昨日屋中灯光昏暗,二人都未曾仔细看到过对方,如今这才是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草原早寒,在九月初便隐隐有了些冬天的清冷,再加上冰雨凛风一吹,当真是能将人的骨子都给冻结起来,可这瘦弱姑娘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秋衣,偶尔风过就会被冷的哆嗦两下。
“为什么不多穿一些呢?”
【没有】
许轻舟心里也有猜测,可待到真听闻了后便又是一声叹气,随即赶忙回房间将自己带来衣服拿出递给了她:“这么冷的天,姑娘穿的有些少了…若是不嫌弃的话便穿我的衣服吧,我这是多余的……”
谁知哑雅忍着冻也不接,颤抖比划手势。
【你、不、我、泥土】
是怕把他的衣服弄脏了…
“没事,这件衣服就当是住宿费怎样?我可能要叨扰些时日,若是如此白吃白住,当真是无法心安理得,姑娘明白吗?”
可少女还是坚持着不肯收下。
【他们、看、骂】
“没事,我会同他们说一声,而且…你若是因风寒病了,也不就没法替他们照顾我了?”
这个理由是足够的,只见这哑巴姑娘试探着伸出被冻的乌紫小手,慢慢接过了许轻舟穿越异世之时所身着的棉袄。
这地摊买来的廉价棉袄虽说便宜,款式也不好看,可耐寒的实用性那是经过许同志亲身检验过,保暖性能那确实是杠杠的。
可这哑巴姑娘自然也不知晓怎么拉开拉链,笨拙的找了印象中的纽扣位置,半天也不得方法,便又委屈巴巴的想将棉袄再还给许轻舟。
“从这里拉来,打开…来,我来教你怎么穿。”
接过棉袄,许同志为她亲自示范了一遍拉链打开与关闭的方法,随即走近了些,将棉袄直接穿在了还有些抗拒的哑雅身上。
退后打量几眼,许同志微笑着肯定道:“还行,不算太大…哑雅姑娘个子还是挺高的…”
而好奇于那拉链的开合的神奇,哑巴姑娘伸手像是玩玩具般上下拉动了好几下,当真是觉得很有意思。
而距离如此之近,许轻舟也才从其散落的发丝之间勉强看清了这哑巴姑娘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
哑雅身材不似鞑靼国人民普遍的低矮结实,反而是有一点偏高挑与瘦弱,她的皮肤也不似其他鞑靼人民因为海拔高而晒出的黝黑皮肤,而是因为常年不敢出门以及伙食不好的原因相反却有些病态的白。
她的模样长的应该是极为好看,可是散落的头发遮盖了大部分的容貌,只从露出的些许部分能看出类似于中原女子的恬静尔雅,其中也融合了少许草原上独有的风味,比方说那双眸子就并非单纯的棕黑色,而是掺杂了一些琥珀质感,还有发间卷起的波浪,高挺的鼻梁等等,有些像是中原人与鞑靼国的混血儿。
一瞬间,许轻舟好像明白了什么……
而哑雅则是在低头时玩拉链时,用玉雕般的鼻子无意间嗅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
那是许轻舟的体味,不似草原上的汉子那般如同牛马奔跑过后的粗犷汗味。而是仿佛一种她从未闻过的花香气息,清淡凝神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倔强与坚韧的执着,仿佛生长在陡峭山石之间,仿佛历经过风吹雨打,仿佛就如同自己一般为了活着而拼尽全力。
哑雅很喜欢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她的小脸也因向往温暖而缓缓埋进了衣领之中,就好像是被面前人用和善的笑意与怀抱紧紧搂住一般的安心。
可心中或许正是想到如此,便有红霞从脖颈蔓延到腮边,似乎还有再向上爬的趋势。哑雅突然一个激灵,赶忙心虚的低身拿起方才挤奶的桶递给了许轻舟,想以此挡住自己的脸。
【你、喝】
“额,那姑娘呢?我一顿不吃无所谓…”
【不、你、喝】
“一人一半?”
【我、不、你、喝】
“我不喜欢喝羊奶,你喝吧…”
【你、骗子】
二人互相劝说久久不下,村长却突然拄着拐杖走进来了小院,身边还跟了个帮忙搬运麻袋的青年人。
或是看见许轻舟精神不错,村长笑呵道:“呵呵,许先生明明昨天一整日的风尘仆仆,今天却还能有这般的精气神,年轻就是好呀!”
许轻舟摇头苦笑道:“在下习惯了早起罢了,不知村长这是?”
只见那年轻人将袋子送到了许轻舟手间,便又听村长解释道:“我们村子挨家挨户为先生凑了些粮食送来,村子穷没啥好东西,先生可千万别嫌弃…”
“没事,我不挑食。”
许轻舟边说边接过手打开翻看,发现了其中是十多斤青稞之类的谷物干粮,还有几块风干的牦牛肉与兔子肉。这对如今的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衣不暖身食不果腹的哑雅算得上是珍馐美馔。
虽然不是送给她的…
村长看着许轻舟似乎无事,又连忙试探着问道:“先生现在可忙?”
“不忙,村长是要带我去教书的地方看看?”
得了肯定老者扶须一笑:“呵呵,村里孩子听说有了先生,一大清早就在屋里等着了,都想让先生快些去上课呢!”
许轻舟闻言也是微微颔首,将手中的粮食全部交给了哑雅:“我随村长去看看,你且…”
【我、织布】
哑雅不想让村长与那年轻人都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异类衣服,只是回答完许轻舟便招呼也不与另外两人打,拎起袋子急匆匆跑回了屋里。
看着她离开,年轻人晦气似的吐了吐口水:“哼!这女的一点都不听话,刚买回来的时候整天喜欢逃跑,被她男人抓到就是打。如今应该是老实了,不过若是惹许先生生气了,先生也别惯着她!只管打,反正迟早是要再卖出去的!”
年轻人似乎将这哑巴姑娘当做了牲口,人家还没走远就开始数落着她曾经的不是,甚至还有些许言语上的恐吓威胁。
“我们莫让孩子们久等,现在就去教室吧…”
许轻舟却仿佛没有听见年轻的话,岔开了话题让村长带路,但是那不远处茅草屋在关门时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之后唯余一声悠长的叹气。
“嗯,先生这边请!”
“好…”
三人的交谈声与脚步渐行渐远,而那茅草屋的破木门也逐渐打开,又从门缝中露出了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眸,望着三道背影中其中的一道不知在想些什么。许是终于身子暖和起来,也可能是心也随之有了点温度,哑巴姑娘伸手拉了两下拉链,随即又缓缓将头埋进了温暖棉袄之中。
轻轻的吸气,呼气…
…
支教是有多艰难许轻舟自然了解过,可待他看见那用泥砖堆砌而成的破旧茅草屋子时,只觉得自己还是低估许多。
因为下雨的原因,灰蒙蒙的天空被厚厚的乌云堵住,从而刺不进一点光来照亮草原,这也令原本就逼仄的茅草屋中显得更加昏暗。数十个孩子围坐在用木板和石块搭成的简易课桌旁,正用充满好奇与欣喜的目光看着刚进来的许轻舟。
或许是因为这些眼睛纯粹的像是闪亮的宝石,竟让许轻舟觉得原本黑暗的教室中似乎有一道道光芒传来。
“这位是许先生,从今往后开始教你们学习知识,你们一定要好好听先生的话!用心学!村子未来就指望你们了…”
老村长教育完,就对着许轻舟点了点头,随即关上门慢慢离开了。
于是乎这逼而昏暗的屋子中便只剩下了许轻舟与这群孩子们。
苦笑着也不知该教些什么,但自己还是得先介绍一下才行。没有黑板,他就只能走近些在墙上用炭笔重重写下一字,随后又指着那字道:“这个字叫许,我姓许,你们以后可以叫我许先生或许许老师。当然叫许哥哥我也答应,只要千万别叫许叔叔就行。”
接着便是台下一阵小声的嘀咕。
“咦…他与我们长的不像!好像是我以前见过的泗国人…”
“嘘!那可是先生!你还想不想学知识了呀!”
“那个字就是许字吗?是什么意思…”
一阵嘈杂之后,便有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虎头虎脑站起了身:“许先生,您是泗国人吗?长的和我们好不一样呀!”
泗国与鞑靼来说,目前是敌对国,这种民族之间的仇恨感镌刻在灵魂之中,而在最为纯粹的孩子心中便是会赋予其最大的恶意。
虽说这孩子是有一些询问意味在其中,可许轻舟并未生气或是局促,而是摇了摇头对那个孩子笑着回答:“呵呵,我们明明是一样的。都有两个眼睛,一个嘴巴,都能看到星星月亮,都活在一个世界之中,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而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特别的,便如你与身边人的模样。千万不要用外表来判断一个人,而是要先去了解。”
一番说道止住了骚动,而那男孩还在思索着许同志后面的话语是何意思,便又有一个女孩站了起来:“先生真的是从村子外面来的吗?先生知道真的有全是沙子的地方吗?真的有水是咸咸的、比我们村池塘还要大的…叫大海的地方吗?真的有…”
此刻许轻舟直接化身成了百科全书,无数的疑问便从头开始回答,为这个女孩一一解惑了所有的疑问,甚至包括了之后其他孩子为什么会有风雨雷电,为什么有春夏秋冬等问题。
虽说解释起来这群孩子听不懂,但就像是新奇的游戏一般,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但许轻舟注意到,唯独坐在墙角的小男孩从未认真听过课,他似乎在听屋外的雨声…
“接下来,我们来做一下自我介绍,便像刚才老师那样,而你们则是还要说出自己的爱好,梦想。”
闻言又有孩子站起身来:“许老师,请问什么是爱好,什么是梦想呀?”
“爱好嘛,骑马,踢毽子,散步,唱歌,画画,甚至是睡觉等等…”
许同志解释完爱好,转而又用更通俗的语言为这些年龄尚小的孩子解释梦想:“呵呵…至于梦想嘛,便是你现在最想完成的事情,可以是亲自出村到海边看看,又或者是能够飞到月亮上,成为最厉害的骑手等等。”
“那许老师,我想将来成为像我阿爸那样力气大的人就是梦想对吧?”
闻言,许轻舟微笑着颔首肯定:“没错,这位同学所说的确是个极好的梦想。”
孩子们明晰之后又各自讨论了一会,接着便是这十来个孩子或是腼腆,或是开朗的自我介绍。
“我叫依卓玛越,爱好是看花,梦想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草场,我要种上许多漂亮的花…那个…许老师,一个人可以有好多梦想吗?”
“当然可以。”
“那我还想去老师说的海边看看,还有沙漠,还有…”
“我叫布巴,爱好嘛是射箭!我射箭无敌厉害!我的梦想是…是…”
许是没有想好,他垂头丧气的看了一眼许轻舟,随即灵光乍现道:“我的梦想是成为许老师一样的先生,可以随便出村去,不用帮家里干农活,自由自在的!”
偷懒说的冠冕堂皇,许轻舟苦笑着点点头示意下一个。
“我叫阿鲁阿巴,爱好是吃饱饭,梦想是每天都吃饱饭!”
纯粹是纯粹,可纯粹的有点过头了,孩子本就笑点低,教师中的其余人被这小矮墩一逗,霎时间都笑开了花。
…
直到那个墙角的小男孩站起了身。不耐烦的走上了讲台:“阿牧,爱好跑步,梦想是杀光所有的泗国人…”
许轻舟挖了挖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便见那名为阿牧的少年看着自己再度一字一句道:“梦想是杀光所有泗国人!”
许同志八辈子想不到,这一年级里居然有问题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