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停落在这一刹那,竹菊在这三年之中曾经听到过无数人无数次对于许轻舟的诋毁和谩骂,可她都能够咬碎了牙埋在心里,但此刻面前的人应该是最不可说出这种话,她应该是极少与自己一样坚定不移的站在许文魁身边的同伴才对,可董儿方才的低语却是将竹菊直接打入了冰冷的深牢之中不见天日。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热水渐起蒙蒙,迷了心湿了眼。
竹菊紧盯着水桶中的董儿,不由得凑近了些结词顿顿道:“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对他说的是何等绝情的话……”
的确是轻薄之词,只是董儿三年的不解始终压抑在心里,她不明白如此将自己一人孤零零的抛弃在世间,这种苟延残喘的活法还有什么意义?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有什么是比“一定要活下去”更为残酷且无情的话呢……
“他是个傻子…他凭什么要留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死……”
董儿低头沉声,折射在热水中的不止窈窕,还有自己灰暗无解的眼眸以及其中那一抹怎么也消不去的怨。
曾经在梦中千百次她都未得解惑,至此也已经彻底化成了心底的业障,一个锁住她沦落不得终日的禁锢之圈。
眼睛微转看向那条放在屏风之上的黑色围巾,董儿五味杂陈间更是将玉唇咬出了丝丝血迹,便顺着嘴角慢慢留了下来。
“他…不是你所想象的英雄,他…只是一个……”
啪!!!
突然脆响于香闺中回荡,一记清亮的耳光将浊心的乌云打开了一条浅浅缝隙。只见竹菊的手高高扬起,而她目光中有泪有恨,自是因为对她来说是面前的董儿毁了那个自己崇拜了许久的偶像。
“你!你不配为他的妹妹!不配他舍命救下!”
“我……”
竹菊的愤怒令董儿突然一滞,因为经历三年风雪的她没有想过,这世间还有人一直坚定不移的憧憬着曾经的眼前人,她不由得对自己的心产生了怀疑。
“他为什么会饮剑自刎?为什么会忍下心知肚明必将伤害自己的藏剑也要救下你?因为他想让你活下去!因为许文魁觉得在他心中你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可你呢!可你呢!你将他的牺牲当成了什么!你将他所有的觉悟、所有的奉献都当成了什么!”
没有给董儿时间思索,因为竹菊的话又如同尖刀利刃丝毫不留情面,也不给她任何一点点的反应时间,宛若一剑接着一剑的锋芒向着她狠狠刺来,又如同雷霆一般声声响彻董儿内心,令她一时间甚至都忘记了心跳。
“我……”
“你太令我失望了!”
目光夹杂着泪光,心寒携带着遗憾。
人是不知何时离开,水是不知何时冷去,脸庞火辣辣的疼也似乎被胸口处掩盖,只剩下房间之中若隐若现的小声抽泣。
董儿就这般坐在渐渐冰冷的水中而毫不自知,视线一直注视着水面倒映而出的自己。
眼前的自己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像曾经哥哥喜欢的那个少女,上一次感受到这般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呢?
她突然一下蹙眉头直接扎进了水中,想要以此来唤醒自己迷茫挣扎的内心。
水面下会有什么呢?是困在原地的自己?是彼岸花开的那人?是曾几何时的呼唤?又或是一切归于虚无的无痕无奈?
水下的泡影里什么都会有,但总是会没有眼泪……
突然有回想传来,彼时的小小少女站在神明面前那般的虔诚与祈愿,她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珍藏的愿望,并非是回到父母的身边,而是能够和那个萍水相逢的他成为真正的亲人。为此她不惜放弃了一切,甚至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就只是为了等那个小小愿望的实现。
她的愿望实现了吗?或许吧……
“哥?”
“怎么了?”
“哥……”
“怎么了?”
“哥!”
“怎么了?”
“别离开……”
须臾的泡影在窒息之时破碎,因为被呛了水本能的促使她立刻向着空气逃离,一顿水中的挣扎起身后,入目的画面依旧是那个干净整洁的女子闺房。
“是梦啊……”
不过一场曾经的美梦,若是能长久留存倒也比之当下美好许多,可现实只是在苟延中残喘,丝毫不见半点天光。
董儿又看了一眼未有丝毫改变的水中之人,起身机械的穿拾好了衣服。
一剑堂虽贵为泗国的四大门派之一,可乱世之中谁也无法幸免于难,即便是如此门派也因为冲击而损失惨重,人员凋零订单减少,加之南征百战苛捐杂税,其中比之曾经少了不少的下人与弟子。
一路上压根没有几个人,有的一些也不过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见不得半天心中喜意。而当下如此,世道如此,万物生灵自然就是如此。
可董儿刚一走到青老头所在之处,就见这老者白眉蹙成了一团,不停的打量着手中各地松开的情报,一边奇怪的对董儿道:“糟了,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在至圣郡发生了……”
经过这两日,董儿的精神恢复了一些,自然也会对这些事产生些许的疑惑,便不解的询问道:“青老所说的是什么?”
只见青老头将手中信纸一放桌台,抬手叩响道:“有大批天命高手正在向至圣郡赶来,按理来说我们这里被神明陨落所毁了大半部分,所有的产能供给都下降了许多,可他们还是跋山涉水赶来,而那溪山郡郡守似乎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提前占领此处。”
闻言董儿不由得心里一起波澜:“会不会是因为……”
可青老头却是摆了摆手,随后又宽慰道:“放心吧小丫头,老夫还没有到那等狼心狗肺的时候,你哥哥以前为泗国做了不少事,他师父与我也是交往许多年,怎会因为一点蝇头微利就将你出卖出去?况且你还不足以惊动那么多的人,毕竟你对于神明来说可是半点威胁都没有,所以他们必然不是来找你的。”
“那……”
二人干瞪眼自然不是解惑的方法,青老头却是摆了摆手又道:“晨间时刻老夫已经叫竹菊出去打探消息了,来的人多口杂消息是不可能掩盖住,等她回来自然也会知晓。”
正是说来也巧,门口香风至而人影卓绝,二人回望就见竹菊已经回来。
“回来了?打探到消息了?”
“是!”
“进来歇一会吧。”
竹菊应声进了门,先是蹙眉瞟了一眼董儿脸上被她打了一掌的肿红,随后才到了青老头近前附身轻语道:“青师,刚刚收到消息,那柄剑被拿出来再见天日了,那溪山郡郡守也是收了消息才想着派军队来取此剑,而学院也有些顶不住压力,放出话来若是有人能够拔出来的话,就可以成为新的十君之主。”
听此消息青老头脸色突然一变,追忆般的看了眼不远处的董儿,知晓她应该也听到了这些话,随后又幡然醒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会来这般多的人,原来他们是想来取那柄剑的啊……”
十君之剑的威名自古便有,而在诛杀逆神之人时更是大放光彩,那一剑横扫无数天命者的画面更是敬畏流传,如今欲要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者无不想以十君剑为镇军剑,此番文武院中藏着的那柄十君剑自然也会引得无数人为之觊觎。
青老头平生爱剑如命,此生之愿便是见神剑出鞘,只可惜暮年残烛依旧未尝所愿,眼下十君之剑被狼子野心取以轻薄自然更加心痛,在叹息了许久之后才语重心长的看着竹菊吩咐道:“哎…竹菊你,你想去试一试吗……”
而竹菊神色一正丝毫未怯道:“甘愿为此一死!”
“那便去吧,想为师若是不让你去,恐怕从今往后你的剑道都会有所残缺。只是记住一点,一切以性命为重,定要安全回来!”
剑修者勇往直前,青老头所选的弟子就更是如此,竹菊性格执着坚韧,她所认之事必然要出鞘,所以青老头也不会再阻止。
“谨遵师命。”
竹菊得了师父之肯,心中不由得感动渐起。十君剑其实本非舍命之意,可这一柄剑镌刻下的是竹菊怎么也不愿割舍的挂念,她先是对着青老头深深鞠了一躬,起身紧紧看了董儿一眼,随后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董儿被盯的有些不知所措,她以为是竹菊昨夜的气尚未消除,刚要追上去道个歉,却不想院落中再没了方才那欧耶身影。
空荡的大院中叶逢枯秋,被弱阳笼罩的世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董儿呆呆看着又一片滑落的叶片,迟钝呆板的转身又回了堂房。
原处,青老头正一个人坐在堂前看着寂寥人间,脸上的苍生与垂暮无分别二,他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但脸上的神情似乎非常差。
董儿不解,默默站在他座椅之后难进难退。
许久许久,又是一片叶被风落,青老头突然开口道:“小丫头你知道吗?老头子我的寿元已经不多了,可这辈子忙忙碌碌几十载,到头来还是没有看到过神剑出鞘的模样,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活的相当失败无用?”
这话董儿自然是没法回答,她只能盯着飘落的叶片继续沉默,一边听着青老头轻语:“风吹咯,叶落咯,咱们都会回归到土里去…丫头你还很年轻,不能沉沦在眼前……”
或许是因为董儿与之曾经那令人惊艳的承受与忍耐,青老头突然有了想要开导她的想法,便扭过头来和蔼一笑道:“对了丫头,你知道竹菊与老夫方才所说的那柄剑吗?就是你哥哥当年在我们见证下拔出的剑。”
这话起了效果,董儿瞬间转过头来问道:“凤凰鸣?”
而青老头却是摇头一笑:“不,应该叫它玉碎凤凰鸣。”
“玉碎?”
“玉碎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碎,就是在出鞘之时就该有了必死的觉悟。”
“玉碎……”董儿不解,再度默念了一遍。
“呵呵,就是玉碎。”青老头点头笑了笑。
“玉碎…必死的觉悟……”董儿抬眼看向老者,眼中的灰暗依旧存刻。
“每个人都有为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而死的觉悟,若是想知道的话,丫头不妨去看一眼就明白了。”青老头抬手指了指她脖颈间的围巾,又指了指文武院方向。
董儿摸了摸三年里始终未的围巾,石钝的内心似乎渐渐有了选择的跳动。
“我想要…去看看…”
见她如此反应,青老头不由的欣慰点头。
“嗯,注意安全,千万别被旁人发现了。”
“多谢老先生了…”
少女向老者弯腰行了一礼,随后向着心中呼唤的方向快步走去了,只留下青老头一人品着秋风、叹着感悟。
“哎,多好的一块练剑的璞料,只可惜心境残缺,不然的话问道剑圣也是可能……”
他练剑几十载,与剑为伍自然知道剑中圣者的筋骨风骨如何。少女曾经秀雪藏锋,此时又道心破碎,本该是一块好料才是,却被乌蒙浊了光辉。
“可惜,见不到神剑出窍,也见不到此间天明……”
自从老友逝去,他如此这般抱怨天地了许久许久,也失了信心再去追逐命中理想,因为无人知音已无知趣,终日寡欢不得已。
但青老头不信,他不信这苍天再不会正道沧桑,不信连绵的秋雨不会再被放逐晴云,不信挂在世人心中的阴抑永远长存。
“一定会有…一定会有…一定会有神剑破开这一切…一定会有……”
如此喃喃之时,突然间似乎灵光乍现,又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当他目光看向那个失魂落魄走出去的背影时,只见残阳与阴云交织的那天际有赤霞披撒在董儿身肩。
眼中的那个少女像是踏入地狱的修罗,又像是踏入婚房的新人,她的身影越来越像一个人,一个早就死在三年前的年轻人。
彼时的他来此取剑之时或许也如这样尘灰蒙心吧……
内心深处渐生的好奇以及期冀幻想的渺小奇迹突然令青老头想要让跟上去,因为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酝酿了许久许久之后,终于要从黑暗绝望的土壤之中开出花来。
是什么呢?
是绝望之下亦存的深渊?
是深渊之下更深的地狱?
不!在黑暗之中不会只有这些!
或许是花开,或许是风来,亦或是灰烬之中才会诞生的…
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