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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格外安静,唯有谢长安还有功夫点燃熏香,他凑近一闻,神清气爽道:“这样好的香有钱也买不到。”

周无为在一旁坐着说:“家里送来的东西。”

谢长安微微点头:“大人生得好。”

周无为并不接话,他能看出谢长安的戾气。

此时人在屋檐下,何必别苗头呢?他个人不足惜,但妻子孩子还前途未卜,总得识时务。

阮响走进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老一少分坐两旁,两人并不说话,也不曾有什么眼神往来。

“阮姐。”谢长安站起来。

当着周无为的面,他不愿意太过邀功,只能鞠躬道,“谢某不辱使命。”

阮响笑道:“干得很好嘛,坐。”

谢长安坐下。

他终于有底气了,不再坐立难安,全然忘了不久以前,他也像此时的周无为一样,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周无为也站了起来,他迟疑着学着谢长安的样子微微鞠躬,语气不卑不亢:“见过阮姐。”

“你也不用客气。”阮响,“坐。”

周无为没有谢长安的好心情,他忐忑地坐下,在心里盘算如何保住妻小——若是能把他们送回老家,那自然最好。

此时他只能将这一切寄托在阮响的身份上。

一个女童,若是心肠够软,这是能成行的。

阮响:“周县令,账本我看过了,库房里的东西可比账本上多出不少。”

周无为:“清丰县百姓劳苦,当年旱灾死了不少人,叫他们歇息几年吧。”

谢长安的脸色复杂起来——钱阳县可没这么干!再穷,税也要收齐,有周无为对比,显得他和钱阳县曾经的县令像两个黑心贼。

阮响笑道:“这么说,周县令还是个善心人。”

“不敢。”周无为平静道,“在其位谋其政,周某不敢称善,不过做了点分内事。”

“倘若朝廷里的官,都是县令这样在其位谋其政的官,恐怕就没我什么事了。”阮响,“我没什么时间来同你打马虎眼,如今摆在你眼前的就两条路。”

“一条是从了我,另一条,我会将你的妻小送出清丰县,你就只能去死了。”

周无为脸上露出喜色,但不肯直白的表露出来看,表情十分复杂,他抿唇道:“只要周某的妻女能被送出去,周某听凭阮姐处置。”

“倒也不用如此。”阮响笑道,“周县令如今就像忠贞妇人,无论丈夫如何负心薄情,朝三暮四,都要丈夫守贞到最后一刻。”

阮响冲马二说:“皇帝这么要求臣子,男人这么要求女人,上位者不必守身如玉,下位者必须身心如一。”

马二:“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压迫和剥削。”

谢长安也插嘴说:“将压迫道德化,便天然有了道理。”

周无为却不像曾经的谢长安一样大叫着反驳,而是在沉思片刻后说:“确实如此,春秋战国时,士人并无忠贞之念,无非利则往,无利则退,对士人而言是好事,于国来说,后患无穷。”

“良禽择木而栖。”阮响,“决定你是功臣还是叛国贼的,不是你,而是你跟随的君主。”

阮响:“不是孩子决定了父母,而是父母决定了孩子。”

“倘若我最后夺取了天下,百姓因我而安居乐业,那跟随我的人自然都是功臣良将。”阮响,“若我失败了,那跟随我的人,则是乱臣恶贼,你说是不是?”

周无为倒不必思考,直说:“正是如此。”

阮响笑道:“看看,不愧是考上科举的人,周县令未必赞同我的所思所想,但愿意思考,也能承认其中的道理。”

周无为苦笑了一声,他看着这个女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看上去和所有女童没有区别——不比别人多一只手,也不比别人多一只眼,无非高一些,壮一点。

若说美,她也没有士人们推崇的弱柳扶风之姿。

肩不够窄,背不够薄,不够柔弱温驯。

可论气势,这样的人他从未见过。

没有故作高深,没有强装镇定。

这让他忍不住问:“阮姐难道真是菩萨转世吗?”

阮响:“你看呢?”

周无为:“若你如今年过二十,虽然出奇,却也并非人力不能为……”

说到底,还是阮响的年纪太小了,小到非得给她加个菩萨转世的名头,人们才能理解她的不同之处。

阮响:“依我看,周县令的妻小不必走了,虽说你日后当不成县令,但我这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做。”

能在这种时代靠科举晋身,周无为这类人就是当代卷王,卷王最不缺的就是自制力,只要给他们一根骨头,他们就能钻研到死。

阮响需要这类人,两耳不闻窗外事,能一心钻研。

周无为终于有些急了:“阮姐这是要反悔?!”

阮响看着他:“你宁愿死,都要给皇帝守贞?”

周无为没说话——他活到如今,只知道一种活法,如果当真改换门庭,他之后又要靠什么过活呢?

由阮响带来的一切都是新的,而他是个旧人。

“我这里有一本书,刚刚编撰结束。”阮响,“不过我考虑再三,总觉得要再润色。”

周无为茫然的看着她。

马二将怀中的书本拿出来,递给了周无为。

周无为伸手去接。

书皮上的几个大字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制度与政治》

周无为瞪大双眼,这是什么?!这是应当写出来的东西吗?

这种东西就不该写下来,这是帝王学说!只有皇帝和皇帝的心腹们应当知道!

周无为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这书……要给谁看?”

阮响:“自然是给我的官吏们看,还要给我的百姓看。”

周无为不敢置信:“你就不怕……他们用你的东西,造你的反?”

阮响看着他:“百姓不是傻子,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不对,当你们觉得百姓是傻子的时候,他们才是真的傻子。”

让百姓识不了字,读不了书,没有智慧可以传承,吃不饱饭,穿不起衣,不傻的人也傻了。

可一旦让他们能吃饱饭,能受教育。

那些如蚂蚁一般的人们,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阮响需要人们真心实意的接纳和推崇她的制度,只有这样,他们的意志才能战胜千百年间来的“传统”。

“读书人们总说想要大同社会。”阮响,“可最惧怕大同社会的也是他们,伪君子遍地都是。”

“周县令,好好考虑吧。”

“我给你三天时间。”

阮响的目光平和:“不过我相信,你最终会按我的想法去做。”

周无为缓缓闭上双眼。

难道朝廷的气运真的尽了吗?

否则为何要她降生在这世上呢?

他手里捧着那本书,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