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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月上枝头,城墙下燃起了篝火,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郑校尉穿着皮甲,手持利器,带着一众兵丁站在城门后。

不是他们不想骑马,而是五通县统共只有五匹马,其中两匹已经老得鬃毛都白了,剩下的三匹则是青壮,且极会欺负人,一旦叫它发现骑者是个生手,便会带他走更颠簸的差路,甚至尝试将他甩下去。

骑马并不那么容易,郑校尉以前拉出那三匹青壮叫兵丁们骑。

许多兵丁一骑上去,还没坐稳,马就飞驰而出,等回来了,屁股也叫磨烂了。

马奔驰的时候,人得用双腿夹住马腹保持站立的姿态,否则屁股一定会被磨烂,练出一个骑兵的成本太高了,一个生手要想成为骑兵,非得下苦工,用大量时间去练。

于是虽然要急进急出,但是他们没马可骑。

偏偏县令不懂兵,更不懂打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那些逆贼也没多少马嘛。

郑校尉在心中叹了口气——怪不得这人只能当个县令。

朝中的大官人们也未必懂兵,但一定知道奇袭的奇字是什么意思,是要出其不意,要施以雷霆之击。

霍去病为什么能以少胜多?在不熟悉的地方作战却屡克匈奴,正是因为够快。一波接一波的奇袭,不叫敌人有片刻休整的机会,没有马,怎么快起来?

难道人的双腿还能跑过马吗?

不过五通县要是真能给所有士兵人人一匹马,他也不会想投了。

倘若每个兵丁都是骑兵,都有一匹马,用他的法子,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正因为明知会输,才会想给自己一条后路。

为什么打不过辽人,不就是因为辽人兵强马壮吗?要说兵强,倒还能弥补,可马,汉人中有几个会养马的?养都不一定养得好,更何况让马生马了。

倒是关外人会伺弄马……但那些关外人可不愿意为汉人做事。

就在郑校尉眼前,城门缓缓开启,郑校尉高喊道:“儿郎们,随我冲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士兵们在郑校尉身后装模作样的吼了几句。

城墙开了一个缝——自然不会全开,倘若兵丁们输了,那便将城门紧闭,叫他们在外头等死,若是赢了再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郑校尉一阵齿冷。

他错了,县令还是死了好,死了的县令才是好县令。

可他没有停顿,高举利器冲了出去。

——

“他们不会临时反戈一击吧?”陈五妹有些担心。

她骑在马背上,领着人迎击,正如郑校尉预料的那样,即便阮姐的兵也敲响战鼓,但来援的速度仍旧有限。

好在她很快看清了出城的人——没骑马!

陈五妹吼道:“兄弟姐妹们,随我冲锋!”

她一马当先,一手勒紧缰绳,胯下枣色骏马人立而起:“冲!”

骑兵们紧跟陈五妹身后,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城门,控制住城门后的兵丁,将城门敞开,决不能给他们再将城门关上的机会。

郑校尉看着浩荡的骑兵,吓得脚步都有些虚浮,但这也让他跑得更快了。

此时此刻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后还有自己的兵。

跟在校尉身后的兵丁也害怕,他们紧紧跟随自己的长官。

甚至有好几个都跑到郑校尉前头去了。

郑校尉边跑,边在心里念道:“县令,别怪我,要怪你就怪朝廷不把我们这些穷当兵的当人,我们也要吃饱肚子,也有妻儿要养,圣人富有天下,不差我们这几个。”

站在城墙上的县令捏紧了拳头。

他不住的安慰自己,郑校尉是上过战场的,比起这些野路子逆贼不知道强上多少,此战必胜!

但很快,县令的手松开了。

他瞪大双眼,火把的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将那半张脸照得如同鬼魅。

郑校尉冲向前方,却不曾遇到逆贼阻拦。

两方人马在平地错开,逆贼直冲城门,郑校尉等人却在后方停下脚步。

电光火石之间,县令的牙齿不住打颤。

开关城门的人也是郑霖的兵!

衙役匆匆登上城墙,他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喊道:“大、大人……城门守不住……郑校尉……投敌了!”

县令凄然的落下泪来,他爬上石栏,站在五通县最高的地方。

他吼道:“郑霖!你负我!你负我啊!”

“郑霖!你有负圣恩!!畜生不如!”县令声嘶力竭地高呼,“我世受圣恩!忠君报国!我下去等着你来陪我!”

喊完,县令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五通县城破了,他也不活了。

他的衣摆因风而摆动,像一只巨大的风筝。

猎猎秋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许多年前,他也曾面见圣人,那时候他多么风光,心中满是豪情。

将辽人打出去!打出汉人的土地!把汉人都从辽地接回来!

他穿着皮甲走到那些主和的大人们面前,他在朝堂上舌战群儒,那时他意气风发,无惧无畏,以为自己掌握着天下最大的道理。

然而没人听他的话,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只有圣人,只有圣人对着他苦笑。

“打不了啊,打不起,也打不赢……”

“没人想打,我管不了他们啊!”

圣人将他派到了五通县。

五通县很穷,没关系,他不怕。

五通县在北边,没关系,他吃得了苦。

只要有朝一日,朝廷竖起高旗,收复国土,他的一腔热血就没有白费。

他相信圣人只是在韬光养晦,相信圣人也同他一样想要收回祖宗的土地。

为此,哪怕死了,他都要为大宋,为圣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随着“砰”地一声,县令砸到了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颤抖着伸出手。

他吐出一口夹杂着肉碎的鲜血,口中喃喃道:“圣人……圣人啊……我……忠君报国……收复故土……”

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至死,他也看着临安的方向。

从他身旁经过的兵丁停下脚步,他犹豫片刻,还是蹲下去伸出手,盖住了县令死不瞑目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