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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原先的旧城门早已成了摆设,就在青州城外,新的建筑群拔地而起,原先的破烂草屋变成了泥瓦房或砖瓦房,城外的道路也更加宽阔,只不过昔年常见的牛车驴车已看不到多少影子,人力的两轮车及其三轮车成了主流。

行人分走道路两侧,每隔一段距离还能瞅见一棵刚移栽不久的小树,偶尔还能看见一个大水缸——这样的水缸是预防何处失火,用以扑灭小型火势的。

拉车工坐在车杠上,正拿着一个捏压瓷实的饭团,他一口咬下去,脸上便不自觉浮现出满足的神情——今天买的饭团实诚,里头包了咸鸭蛋黄,吃起来咸香无比还滋滋冒油,他几口吃完,又去街边小店要了一碗水,喝足后才吆喝着拉客。

“姑娘!坐我的车!”拉车工挤过同行,凑到一个看一眼就知道刚来青州的年轻姑娘眼前,自卖自夸道,“我的车向来只拉娇客,一贯干净,您过去瞅瞅就晓得啦!一点灰都不曾有,我还喷了香露,香得哩!”

姑娘还做旧时的打扮,梳着未婚姑娘的发髻,穿着窄袖短襦,袖口衣摆还有纹样繁复的刺绣,她显见从未自己单独出过门,此时被拉车工们一围,竟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下巴微颌,仿佛下一刻便会把头埋进怀中。

拉车工怕错过这单生意——年轻男女是付账最大方的,尤其穿着越体面越大方,似这姑娘一般的,往往都是刚来青州不久,人生地不熟,就是绕绕路,多收一点钱,对方也看不出来。

姑娘终于在彻底成哑巴之前冲着他点了点头。

拉车工扬起笑脸,忙在前头引路,带着她到自己车前。

他拿出干净的棉布,在姑娘上车前又把车座擦了一遍,而后虚扶着姑娘坐稳,这才将车杠上粗绳搭在自己肩膀上,又将车杠拉到腰侧,问道:“姑娘去哪儿?这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我拉车又快又稳当!就是最讲究的娇客,对我也是从无挑剔的!”

姑娘声音极小:“阳坊。”

“好嘞!”拉车工拖长了尾音,缓缓起步,确实如他说的一般稳当。

姑娘在车起步后才松了口气,她左顾右看,目光落在街边上行走的女子身上,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摆,不自觉的低头,总觉得行人在看自己,甚至笑自己。

拉车工也不在意姑娘一直不说话,自顾自地搭话说:“您看着刚来不久,看着是个实诚人,我托大说两句,那些找您拉活的拉车工,坏心思的可不少,绕路专坑您这样的,像我这样的可不多啦!下回您再坐车,就比着我的价来,从这儿到阳坊,我就收您两块,不过这价也不稳,下回一块五到三块都算合适的。”

拉车工滔滔不绝:“您要是不急着找活干,要在城里逛逛,那去莲街最好,各色小吃都有,还有些耍弄戏法的,不过都是戏法,常有外地人被骗,拿钱供奉那些神佛,被抓住两边都要吃挂落的。”

大约是拉车工絮叨得太多,姑娘的警惕反而少了,她踌躇半晌后忍不住问:“大哥,我这样的打扮,是不是要惹人笑?”

移风易俗,她也想学着本地的姑娘一样穿短衣长裤,可爹娘都不许,她家数日前才投奔亲戚搬到青州,亲戚也劝她爹娘遵循青州的风俗来,可爹娘都认为青州的姑娘不自重,青州的儿郎都轻佻,好姑娘还是该做旧时的打扮。

甚至她娘还掏出在本家时重要场合才穿的大袖衣裳来穿。

这次要不是爹娘都有事,两个哥哥又在上工,她依旧不能单独上街。

可她穿着这一身出门,心里十分忐忑,总觉着人人都在看自己,人人都在笑自己,好像只要穿着这一身,就是告诉别人她是外地来的乡巴佬。

拉车工笑着说:“这算什么?咱们青州穿衣裳都是乱穿,有做旧时打扮的,也有穿新式衣裳的,就是唐时的衣裳,都有人穿着呢!您看看,街上留长发的和短发的也差不了多少,这些就凭您喜欢,哪个没事闲的笑话?”

“您看我,这衣裳连扣子都没有,换以前多古怪啊。”

姑娘听着,觉得这也是个道理,在老家时听说青州的姑娘都剃得光头,还以为自己来了青州也要当个世俗里的尼姑,来了以后发现还是有头发,长发的也不少。

她松了口气,心里好受了许多:“大哥这身衣裳,看着干活爽利。”

拉车工得意道:“我婆娘在纺织厂,这还是她在厂里低价给我买的瑕疵衣裳,其实也就后背染了杂色,这也算瑕疵?还是棉的,多好的衣裳,便宜我啦!要不是她进了纺织厂,我可舍不得买和穿,麻的不也挺好?”

“嫂子真是有本事。”姑娘有些惊讶,想不到一个拉车的,竟然还有给官府干活的妻子,毕竟纺织厂是官府办的,私人办的都叫坊。

如今也不像以前,纺织厂也变成要考的了,起码得识得上千个字,看得懂厂子里的公文。

拉车工:“她比我会读书,我是傻子,学了许久,也就刚过扫盲线,出来了干干体力活。”

“家里的两个娃娃如今也读小学啦。”拉车工炫耀道,“他们都随娘,比我聪明哩!将来进了厂子,吃喝不愁啦,就是不进厂子也来拉车,那也饿不死。”

姑娘好奇道:“大哥你为何不换那种蹬脚的车子,看着省力许多,如你这般靠人力,多伤身子。”

拉车工:“那个贵!还陡,拉车颠得慌,我们这行私下都试过,贵客都嫌难受,车链还容易掉,拉不了多会儿就要停下来装回去,赶时间的贵客还要生气呢。”

“等以后新的出来了,咱们再换。”

拉车工:“等广惠两州的树种好了,胶胎的价格下来了,说不准就好了,如今的木轮车,还是咱这种两轮靠拉的平稳。”

姑娘这才明白:“原来如此。”

她忽然觉得,青州也没有爹娘说的那么可怕。

来此之前,她可想不到自己会和街边干体力活的男子这样自然的说话,更不会称呼对方大哥,毕竟在老家时赶车的都是家中的下人。

但在这儿,即便她坐着对方拉的车,也不觉得对方是奴仆。

这让她觉得奇异,却也更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