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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昌府下辖的桐乡,一处小村落内,茅草屋里正烹煮着今日的晚餐。

屋中吊着一口陶锅,陶锅下燃着小小火堆,陶锅内沸腾的水中野菜一并滚动,蒸汽缓缓升腾,将草屋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年迈的祖母坐在锅旁,用木勺慢慢搅动着锅中的野菜,也并非全是野菜,还有几乎瞧不见的米粒和糠。

“大妈妈。”头发枯黄的年轻姑娘从屋外进来,她背着背篓,那里头装着上山采来的野菜和蘑菇,手里还拿着一把锄头,刚一进屋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将背篓放到一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后说,“货郎来了。”

她试探着问:“听说盐价比平常低一些。”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怎么尝到咸味了。

老妇只搅动陶锅,过了半晌后说:“没钱了,货郎不收麻绳。”

姑娘叹了口气,明明年纪轻轻,可叹气已成了习惯,她也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将背篓里的野菜蘑菇拿出来,野菜留着吃,蘑菇将品相好的挑出来晒干,说不准也能换几个铜板。

“大妈妈!”

“四姐!”

姑娘头也不抬,冲外头喊道:“喊什么?还嫌饿得不够快?!”

两个小萝卜丁牵着手跑回来,她们没鞋穿,也没件体面的衣裳,都梳着牛角辫,看着仿佛两个小男娃,但只有家里人知道,这两个都是女娃娃。

家里的男人只剩了姑娘的亲爹,两个弟弟都被爹娘舍进城找饭吃了。

如今城里也不要丫头了,卖力气的苦力倒还能混口饭吃,再想舍姑娘,只能卖去窑子里,好在家里妹妹们还小,吃得不算多。

姑娘闷头干活,心里盘算着之后的日子,倘若实在没法子,她就只能跑了,自卖自身,不管是去哪儿,总归能给家里省一笔粮食,能让两个妹妹活得稍大些,或许运气好,城里的大户人家又要丫头了,她们能有个正经的去处。

彩礼是指望不上的,如今家家户户都穷,也不肯再要个人吃饭,真舍得粮食,山里头的姑娘连彩礼都不要,饿不死就成。

她心里杂乱,脸上不免带了几分气,两个妹妹跑进来一看姐姐的脸色便立刻缩了脑袋。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看不出性别,加上风吹日晒,脸上皮肤粗糙开裂,还流鼻涕,只要不进深山,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村子里遇不到什么危险,人牙子如今都不收人。

稍大的妹妹怯生生地走到姐姐跟前,将紧握的拳头伸出手,摊开手掌给姐姐瞧。

姑娘抬头一看,那小小的掌心里竟然有三个铜板。

这把她吓了一跳,她一手抓住妹妹的肩膀,厉声喊道:“谁给你的!哪个给的!他让你干啥了!脱没脱你衣裳!摸没……你!”

妹妹被吓得哇哇大哭。

姑娘气得眼眶通红,她握着那三枚铜板站起来,转头又喊:“到底哪个给的!我找他算账去!”

另一个妹妹哆哆嗦嗦道:“杨三婶给的,叫我们明日跟她去,去哭。”

姑娘愣在当场,这才回过神来:“……也是,杨三叔没了。”

以往农闲时村里的男人都要出去扛活,但如今日子不好过,哪怕不是农闲,也得一边种地一边想法子出去扛活。

隔壁村的地主要起屋,村里的男人去了大半,唯独杨三叔运气不好,拆旧屋的时候被主梁砸中了腰,好不容易运回来,但人眼看着就没个活头,吃不下去东西喝不下去水,原本以为还能撑几日,没料到今日就走了。

杨三叔家里穷,去年才娶上媳妇,家里也没个娃娃,只能花钱请村里的“男娃”去哭坟,毕竟一个村,三个铜板就能打发了。

姑娘转头问老妇:“大妈妈,咱们去不去?”

老妇摇头,她是不管孙女管教小孙女的,她这个年纪管不了什么事了,只能给家里最大的孙女打打下手,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你杨三婶日子也不好过,两个小的吃得少,就叫她们两个去。”

姑娘这才吩咐妹妹:“把裤带子扎紧,可不敢叫人家知道你们……晓不晓得?”

两个妹妹乖巧应声:“晓得啦。”

“我去买盐。”姑娘拿着那三个铜板,又想到自己刚刚对妹妹们太凶,因此尽力扯出一个笑脸来:“再让大妈妈煮几个蘑菇,吃起来比肉滋味的都不差。”

苦日子过得太久了,扯个笑脸都成了难事。

妹妹们倒是不计较这个,刚刚还在哭,这会儿就含着手指开始咽口水了。

姑娘拿着铜板出了门,心里又冒出了之前的念头,买盐的时候也预备着问问货郎城里还收不收人,她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好歹是个黄花闺女,哪怕有几十个铜板也是好的。

两个妹妹再这样下去恐怕活不到明年,自从三姐被地主老爷派人拖走以后娘就得了失心疯,时好时不好,爹也越来越不爱说话,除了干活就是睡觉,大妈妈总搓着麻绳却换不了钱,大概也是想着实在不成就上吊了事,也给家里省些口粮。

两个弟弟也许久没叫人传口信回来了,恐怕……

姑娘摸了把眼角,将眼泪擦干,她不断告诉自己,如今自己是家中长姐,总要负起责任来。

大姐嫁了人,为了给娘家送粮,回来的时候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

二姐嫁进了深山里,为了那户人给的彩礼多,能让家里的妹妹们多吃几口。

那时地主老爷是要把她拖走,爹娘都不在家,是三姐冲出去护住了她,可她当时被吓懵了,眼睁睁看着三姐被拖走,至今都不敢想那时的场面。

两个弟弟说是去城里干苦力,其实也是被卖了,城里不要女娃娃,快长成的男娃倒还要,但干得都是最累的苦活,前两年还能拖人带口信回来,只说自己过得还好,有饭吃。

今年没口信了,卖给人家当苦力,累死了也就累死了。

她心里清楚,弟弟们恐怕是没了,两个姐姐她管不了,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尽量让两个妹妹活下去。

爹娘在地里忙活,可忙活一年,又能得什么呢?交完了税就剩不下什么了,余的粮食只够家里吃半年,她怕再这样下去,爹娘也要累死了。

姑娘走在田坎上,握着铜板的手越来越紧,眼睛一晃,差点摔到田里去。

“四丫头!”不远处有老伯跑来,“快去村头!有商户老爷找你家的人呢!”

四丫头茫然的看着老伯:“啥?”

那老伯又喊:“说是你家三姐托他来的!快去!”

四丫头愣愣的看着老伯。

三姐……她那可怜的,倔强的,馋嘴的,被老爷拖走的三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