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能领的活并不多,也都不是全日工,他们大多上午去饭馆酒楼的后厨半工——有刀工当墩子,没刀工的洗碗洗菜,下午去糊纸壳,一日下来也能挣个六七多块。
六七块看着少,但如今物价便宜,两块就能吃大碗素面,四块面上就有会两片薄肉,肉馒头也两块一个,孩子们省钱的就中午回育幼院吃,不省钱的花三块钱就能吃饱肚子,许多饭馆面馆还有免费的汤喝,时令小菜能免费送一碟。
自然了,不知存钱的孩子还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省钱回去吃,省下来的钱攒着,将来不管是继续读书还是离开育幼院出去做工,手里有笔钱总是好的。
长子虽然前些日子不曾与这些孩子有往来,但他并不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很快便与其他出门领活的孩子打成了一片。
“那你们来的地方可远!”十四五的小子近日受了凉,他吸吸鼻子,“不像俺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俺家是逃难的,爹娘死得早,在村里没亲戚,才把俺送到这儿来。”
长子没接话,他只好奇:“咋姑娘们不跟咱们一处?”
女孩们出了育幼院便和小子们分道扬镳,长子觉得古怪。
“她们——”受凉的小子羡慕道,“都去城边上了,这些日子停在城外的商人多,最爱请她们这些年纪小的丫头去清点货物,比婶子们要的价少多了,还不算恶意压价。”
商人们这是合理合法的省了钱,成年的女账房们看是一群女孤儿,也就生不起气了,自然也就不会跟商户们为难,毕竟正儿八经的算账,商人还是得仰仗这些成年女性。
长子更奇怪了:“你们不能去?”
“能去是能去,不过商人们爱用丫头,说她们细心,她们人又多,有时丫头们都领不到商人的活,咱们去了连口汤都喝不上。”小子不忿道,“我也细心,跟别的臭小子可不一样!”
“不过过些日子就该咱们得意了。”小子咧嘴,“过些日子秋收,咱们去城外担粮,挣得也不比她们少,缺人得很,不怕人家不要。”
清丰县已经丰收了好几年,这些粮食要入库清点,还要再运往边关,其中所需的人力不可计数,每到这个时候,城内的孤儿和老弱们都能小挣一笔,毕竟这些年百姓的日子虽说好过了不少,但这个好过也只是与以前猪狗不如的日子相比,真要顿顿吃肉天天过年还是艰难的。
到这个时节,官府都要号召平日有正经工作的百姓不要和孤寡老弱抢活干。
甚至官府还免费租赁独轮木车给孤寡们使用,毕竟真靠自己一次次背送粮食,那就不是让利于民,是要弄死这些穷苦人了。
长子听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清丰县好,不然也不会和妹妹一样一颗心总想着带着家人逃到清丰来。
可真要说到底哪里好,他也是说不出来的,那是在旁人嘴里闲话中的地上天国,人人有活干有衣穿有饭吃,对长子来说,这就是天上神国的日子了。
他没学过历史,不知道古往今来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但知道日子是很难过的。
风调雨顺的都有各种杂税,上头的地主老爷需要孝敬,灾害连年的时候更不必说,卖儿卖女才是民间日常,什么吃饱饭?皇帝老爷恐怕才能吃饱饭。
自然了,他运气还要更差些,摊上了一个畜生爹,自己吃不饱也就算了,家里但凡有点积蓄,全被那老贼掏去喝烂酒去了。
这世上竟有这种地方!竟真有这种地方!
他微张着嘴,眼睛发酸。
伙伴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后小声劝道:“你别哭呀,待久了就好了,我们私下都说,阮姐定是要一统九州的,那这样的日子就能顺顺利利的过下去。”
这种变化也不是一蹴而就,最早清丰县的人并不认为阮响能叫清丰长治久安,他们也很有自己“从贼”的自觉,时刻准备着朝廷一打过来自己就躲到山上去,等事情平息了再继续当圣人的顺民。
不过自从阮响占下了青州,兵丁们手里多了长枪,小炮源源不断从工厂里被运出来后,他们立刻就有了信心,再不认为自己从贼,反倒以为宋人朝廷那边才是贼——竟然不让老百姓过好日子,那就是大大的贼寇,很该把他们扒光衣服吊起来!打上百八十鞭子,叫他们知道什么是道理!
只是百姓们再对阮响有信心,以前也不觉得阮响真能一统山河,他们的想法大约是和对面的辽国一样,自成一国,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那也是子孙的事了,跟自己关系不大。
然而这几年,大约是孩子们大了,市面上的风气一变,已经没人提自成一国这种事了,孩子们张嘴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于是阮响一统山河不再是一种可能,简直成了必然。
伙伴也是这种说法的支持者,看长子半懂不懂,他就起了好为人师的心思,忍不住说:“咱们这儿自然还有穷人,可再穷,也能找口饭吃,哪怕是断手断脚的官府也管呢!倘若是好手好脚的儿女没有活干,吏目还要被问责,似咱们这样的孤儿,要是成绩好,过了十四还要继续读书,官府也供。”
“你别怕,也别哭。”伙伴,“我只恨我爹娘活得太短!倘若他们活到现在,我们一家过得就是神仙日子,都怪宋人朝廷,不是他们,我爹娘那样的能干老实人怎会命短?”
“阮姐就该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个杀干净,叫他们下辈子也不敢祸害百姓。”
长子的眼泪憋了回去,对伙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瞠目结舌——他还在那感叹地上天国,伙伴竟然已经在想着怎么把宋人朝廷上的大官人杀干净了。
路过的人听见这样的话竟然也没有侧目,显然都已经听惯了,或者听腻了。
这里的民风……也太彪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