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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瓢泼,两人约莫隔了十几米。

孟茴的视线定格在男子的笑上,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日天气闷热,可是到了夜间,却下起了雨。

这人提着剑,浑身是血满身狼狈地爬到孟家的后门。

见到她的第一面,也是笑着唤了她一声“嫂嫂”。

那是他们两个人都很狼狈的时候。

兜兜转转十年,好像又回来了......

在荆州,天神教方先生的名声褒贬不一。

有人视他为神只,有人视他为手段毒辣的魔鬼。

可是鲜少有人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袁虔。

实际上,这个名字,方固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出生在偏远之地的一个小青楼,那里面的人,都唤他狗儿。

生他的那个女人说,贱名好养活。

但其实,他知道,是她觉得,他不配有名有姓。

她将对那个抛弃她的男人的怨恨,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方固记得她叫海棠,是青楼里最好看的姑娘,但和帝都那种地方的花魁必定是比不得的。

她不是多高贵的女子,十七八岁的时候,花个十两银子,便能和她做夫妻。

方固知道这个,是三岁那年,海棠接了个客,那客人四五十岁,肥硕的身躯似一座肉山,满脸横肉微微颤动,透着一股子恶心的猥琐气息。

海棠将他丢到房间外,打扮地花枝招展,一口一个大官人地叫着,贴着那客人进了房间。

这对他们来说都司空见惯,狗儿很懂事,海棠将他丢到外面,他就贴着墙跟站好,望着花厅里的沙漏,想着等沙漏漏完,里面的人出来,他就可以进去了。

只是这天他等了许久,约莫是寻常的两倍时间,那客人才挺着个大肚子出来,脸上是餍足的神情。

狗儿紧接着就进了屋,里面的味道很难闻,令人作呕。

“娘......。”

狗儿冲着床帐内唤了一声。

床榻里面的人在瑟瑟发抖,听到这句,抄起手边的一两碎银,就像狗儿砸了过去,正中他的额头,留下了一个大包。

下一瞬,海棠从榻上下来,衣衫凌乱,身上全是鞭痕,美丽的脸庞略有些狰狞,死死地瞪着他。

“都是你,要不是因为生了你,老娘怎么会接这种客人?”

海棠说,她以前是这座花楼姑娘中的翘楚,要想做她的入幕之宾,起码要十两银子,还不是什么人都接。

可是现在,因为生了他,身上留了痕迹,要养活他,连这种人都不得不接,为了赚一两银子,不仅要逢迎奉承,还得去掉半条命。

海棠拿起刚刚客人打她的鞭子,甩到狗儿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边骂着他,一边骂着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他一边跑一边求饶,但还是难消海棠的怒火。

出生在这种地方的孩子,哪有老实的?

狗儿也学会了油嘴滑舌,知道怎么样对自己更好。

他对海棠说,等以后自己长大了,一定好好赚钱,当大官,给她买胭脂水粉,买绫罗绸缎......

兴许这些话,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也说过,听在海棠耳中,就只能换来更狠的一顿毒打。

青楼里的姑娘们见怪不怪,顶多说上一句,疯婆娘又打小杂|种|了......

这种时候,他就只能等海棠消气。

等她冷静下来消了气,又总是后悔,抱着他一个劲地哭。

次数多了,狗儿就习惯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海棠,是最心软的,他可以拿着她满身伤痕换来的钱,去买糖葫芦,去买烧鸡。

以至于后来,狗儿都摸清了规律,并且毫无负罪感。

他听说过海棠的故事。

他的由来,在这座花楼中,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一直都被老鸨用来警告其他姑娘,也一直被其他青楼女子引以为戒。

据说,海棠曾经是这座花楼中心气最高的姑娘,连对客人都是挑挑拣拣。

但因为漂亮,仍旧是花楼里的宠儿。

若是不出意外,她的花期,撑到二十四五不是难事。

但海棠的花期,却在十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十八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个风流倜傥,出手阔绰的袁姓富商。

袁姓富商在小城有生意,包了海棠整整三个月。

那段时间,两人出入宛若夫妻。

也就是这三个月,海棠被对方迷了心窍。

至于是被富商这个人,还是他的甜言蜜语,亦或者是他的钱......那就无从得知了。

总之,海棠犯了青楼最大的忌讳,就是将恩客的话当真。

袁姓富商承诺说,不嫌弃她的出身,要纳她为贵妾。

他说,家中有急事,需回去一趟,等解决好,就回来接她,最多不过两月,临走前,给海棠留了块玉佩。

结果显然,海棠被骗了,两个月......三个月......十个月,海棠的肚子越来越大,直到狗儿出生,那名富商都没回来。

其实三个月的时候,青楼里的老鸨就劝海棠打掉孩子了。

这种事并不少见,恩客的话要是能相信,母猪都能上树了。

就算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遇到个有良心的,先把孩子打了,也不耽误后面的事儿。

反之,遇到那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对方一去不复返,打了孩子,才能继续做生意,就当做了一场黄粱美梦,损失也不大。

真要将孩子生出来,这辈子才真算是毁了。

只是海棠不听,她觉得那富商和旁人不一样,不会骗她。

老鸨问她哪里不一样。

海棠笑得一脸甜蜜,她说那人,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听得老鸨是一脸无语。

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

海棠不是什么纯情的小姑娘,相反,她有自己的计较。

那名富商和自家夫人的关系不好,虽然有了两位嫡子,但多年都是同床异梦。

她出身不好,却得他喜欢,但深宅大院里面的道道太多,若是能有个孩子,她的后半生才更有保险。

这个诱惑太大,大到海棠愿意用自己的所有积蓄,去赌一把。

老鸨看在钱的份上,才勉强容她养胎。

只可惜,海棠赌输了。

海棠一日日的等,一日日的失望,遇到来往客商,便凑上前打听消息,只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狗儿出生,直到青楼里来了更多比她漂亮,比她年轻的姑娘。

最终老鸨的耐心耗尽,海棠没办法,只能重操旧业。

只是这时候,她不再是老鸨的“好女儿”,她没有了再挑拣恩客的资格,只能捡别人剩下的。

也是那时候,海棠的脾气越来越坏,整个人性情大变。

她给儿子取名叫狗儿,带头叫他小|杂|种,可是别人叫的时候,海棠又会冲上去与人拌嘴,诉说着自己曾经的种种光辉事迹。

在狗儿的记忆里,海棠的精神一直不怎么稳定。

什么事都能和人吵一架,为了头花,为了吃食,为了恩客......

且不管吵赢吵输,都得回来拿他出气,巴掌打,鞭子抽,抽完了再抱着他哭。

哭自己的命不好,哭那个男人没良心......

他就由着她抱着。

他其实并不爱她,她这样打他,实在是爱不起来,哪怕她是他的亲生娘亲。

甚至同情都很少。

为什么别人不上当,偏偏是她呢......还不是她痴心妄想吗?

海棠的痴心妄想还不止这一点呢。

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就买来四书五经,哄得一个恩客高兴,给他求了个读书启蒙的机会。

是了,他的那句,以后出人头地,为她养老,给她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话,海棠又信了。

海棠鲜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

给他买笔墨纸砚,还做了个崭新的书袋。

她说,要他好好读书,以后考状元,等考了状元,她要狠狠整治负心汉那一家。

海棠又开始做梦了。

就连他这个岁数的小孩都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从妓院出去的状元。

可是海棠费了好大的功夫,又花了好多钱,这个书他不得不读。

只是从此之后,打他的人除了海棠,又多了几个。

那些小同窗们笑话他的出身,笑话他的娘亲。

说实在的,他并不是那么在乎。

毕竟那些打他笑他的人,他都一一记了下来,用另一种方式报复了回去。

妓院里出来的孩子,当不了状元,但害人却很有天分。

他们打他,他就在他们的水里,放海棠匣子里的,往常给恩客喝的东西。

看着他们上吐下泻,抽搐晕厥,狗儿只觉得心中快意。

他还是打算好好读书的,只是,他是为了离开海棠,离开青楼。

有时候看着海棠做梦幻想未来好日子,他就想笑。

因为啊,就算他考中了状元,也并不打算给海棠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他要离开她,将她丢在这里,和那个负心的男人一样。

不是因为那些巴掌,也不是因为那些鞭子,仅仅因为她生了他。

只可惜后来,他还是和海棠一起离开青楼的。

准确来说,是被老鸨给丢出来的。

海棠染了脏病,没办法再接客了。

那年他六岁,海棠领着他在青楼门口跪了好久,也没换得对方心软。

其实在海棠哭求的时候,他就知道没用。

老鸨怎么会养着他们吃白饭呢。

但海棠跪着,他也不敢反抗,只能跟着一起跪。

跪到她知道彻底无望为止。

她这个人,永远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其实那时候海棠也不过二十多岁,可是因为常年心情郁郁,生出了刻薄面相,加上生了病,脸色蜡黄。

那天实在闷热,闷热的天气,人的脾气就格外大。

只是那日海棠却一反常态,没有拿他出气,看着青楼的大门,缓缓将他牵起来。

她冲他笑,眼里有泪,却仍旧拿着干净的衣角给他擦着汗。

动作很轻,神情也是难得的温柔。

“狗儿别怕,有娘在,到哪里都能养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