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下午，马车上，李妈都见傅毖泉一手托腮，一手握笔，要么看向窗外出神，要么低头，看着桌案上的纸张认真想事情。
她手中的笔会不时涂一涂，想起来一些什么，就会低头画一画，或是记一记。
李妈也看不懂大小姐在画什么；但大小姐在做的事，李妈心中大抵也有猜测。
而这些猜测，让李妈心中涌起稍许不安。
今日晌午之前，大小姐都一直同夫人共乘一辆马车。
夫人同大小姐说了许多话，尤其是犀利尖锐的一面，对大小姐有不小触动。
在侯府，李妈是最了解大小姐的人，李妈很清楚，以大小姐的性子，再加上原本就不同夫人亲厚，大小姐不会无缘无故同夫人说起她想画画这件事。
这才是让李妈心中真正不安的源头。
李妈不由想起许久之前，老侯爷还在世的时候……
大小姐那时候就很喜欢画画。
当时侯府中没有旁的孩子，这一辈的公子小姐中，还只有大小姐一人。
用老夫人的话说，时隔多年，府中又有了孩子的热闹气息。
那时侯爷刚至关边，一年到头回不了府中一次，而老侯爷又频繁出入京中，当时陪在老夫人身边的几乎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虽然不是老夫人的亲孙女，但同老夫人之间却胜似亲孙女。
侯爷渐渐长大，府中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小孩子的身影。
大小姐的出现，填补了侯爷去军中之后，老夫人心中的空白，也让老夫人想起了侯爷还小的时候，在家中作伴的时日。所以，那时候的老夫人和大小姐的确是如同亲祖孙一样的。
大小姐也从很早之前起，就跟在老夫人身边，在老夫人身边耳濡目染；老夫人的生活习惯，老夫人喜欢的东西和不喜欢的东西，大小姐其实比府中旁的公子小姐都更清楚。
也因为大小姐同老夫人在一处的时间最长，所以，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夫人早前同大小姐的关系，甚至要比后来的二公子，三小姐，四公子和六小姐都要更亲近……
而且，那个时候，老夫人其实是会带孩子的。
李妈当然记得大小姐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老夫人在府中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看着大小姐画画。
主要是祖孙两人都很闲！
也都有时间。
大小姐童年的大多时候都是同老夫人在一处度过。
那时候的老夫人还和后来不一样。
老夫人会带大小姐去下河摸鱼，虽然那次大小姐差点被河水冲走，把老夫人吓坏了。
后来因为这件事，侯爷叮嘱了老夫人一次，老夫人最听侯爷的话，后来就不敢带大小姐去摸鱼了。
老夫人又带大小姐去爬树。
对，是爬树。
大小姐的到来，让老夫人在府中的日子增添了色彩。
老夫人带着大小姐去爬树，大小姐从树上掉下来，幸好被侍卫借住。
因为险些出事，这次也不用老侯爷叮嘱了，老夫人自己都不敢再带大小姐去爬树了……
再后来，老夫人又带大小姐踢毽球，但大小姐还小，也对踢毽球没兴趣，老夫人调动了全身的情绪去教大小姐，但大小姐就是站着不动弹，最后还被老夫人的毽球踢到了头，当即肿了好大一个包，大小姐顿时大哭不停，老夫人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就这样，既摸鱼，爬树，毽球等一系列老夫人喜好的亲子活动在遭遇了各种瓶颈之后，老夫人只能安安静静在府中带着大小姐了。
对！
对于老夫人来说，安安静静带大小姐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教大小姐打马吊，以及，看大小姐画画……
那时候的老夫人是真的疼爱大小姐，侯爷长大了，府中许久没有小孩子，老夫人光是看着大小姐都觉得讨喜。
而大小姐也确实讨老夫人喜欢。
至少，对老夫人而言，同大小姐在一处，好像是没有那么多忌讳的。
所以，那时候的大小姐，画的什么权且不论，但老夫人非常喜欢看大小姐画的那些花花绿绿。
大小姐自己也很喜欢！
所以祖孙两人一拍即合，一人画着，一人看着，祖孙关系也一直很融洽，也其乐融融。
有一次大小姐画了一幅画送给老夫人，老夫人更是可以用喜欢得不得了来形容。
那时候袁妈还在老夫人身边伺候。
经袁妈提醒，李妈才忽然反应过来，老夫人之所以那么喜欢大小姐送她的那幅画，是因为那幅画像极了老夫人打马吊时，四条凑在一起开杠的“发”财！
老夫人简直是看对眼了！
好长一段时间，这幅画都挂在老夫人打马吊的专用小筑了。
老夫人越看越喜欢，也会问起牌搭子。
牌搭子当然得奉承着老夫人，所以便都顺着老夫人的话，每一句每一声都是赞许。
周围的人都给予了大小姐的画极高的评价，老夫人就更觉得大小姐的画画得很好，而且，在老夫人眼中，大小姐极具绘画天赋，老夫人是真的很宠爱大小姐，所以，老夫人也在保护大小姐的天赋，只要是大小姐喜欢，老夫人就由着。
也因为得到了老夫人的肯定，大小姐也越发喜欢画画！
虽然老夫人同大小姐不是亲祖孙，却比很多祖孙之间都要来得亲近，融洽……
但这样的亲近，融洽，却在某一日忽然被打破。
李妈眼下还记得。
那次老侯爷因为大小姐的事同老夫人大发雷霆！
这是早前府中从未有过的事……
当时老侯爷震怒，不仅大小姐，就连老夫人都跟着一道被老侯爷斥责了！
当时老侯爷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其中具体缘由李妈也没听清，但在屋外，远远就能听到老侯爷砸了茶盏！
苑中的仆从都面面相觑，但谁都不敢吱声，更不敢多打听。
袁妈都被老侯爷呵斥开，根本不敢近前。
李妈是在大小姐身边伺候的管事妈妈，当时也就剩李妈和方妈在屋外稍远处伺候。李妈只无意间听到老侯爷冲老夫人发怒，像是因为大小姐画画的事。
当时不仅老夫人愣住，大小姐吓倒，就连李妈等人也都吓倒。
后来老侯爷也好，老夫人也好，还有大小姐也好，都对此事讳莫如深。
老侯爷的怒意，就似一把利刃。既斩断了大小姐对画画的热忱，也斩断了那时老夫人同大小姐之间原本亲密无间的祖孙关系。
老夫人平日里在侯府是最听老侯爷话的，也是从那次老侯爷发怒之后，老夫人同大小姐指尖就再也不似早前形影不离的祖孙关系，而是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而且不止大小姐。
李妈能隐约感觉得出来，除了大小姐，还包括后来出生的二公子，三小姐，五公子，六小姐，甚至从远房过继来的四公子，老夫人都刻意保持距离。
更不用说，像早前带着大小姐去摸鱼，爬树，踢毽球，或者教大小姐打马吊之类的……
这些都是府中早年的旧事。
除却黎妈是跟着先夫人来的侯府，对早前这些事并不清楚之外；当时，刘妈跟去了边关照顾侯爷，而朱妈、余妈两人还不是五公子和六小姐身边的管事妈妈，两人还在府中别处帮忙。
所以，眼下在侯府中照顾公子小姐的这些管事妈妈，对当时的事都不清楚，只有她大致知晓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夫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同府中的孩子不亲近，而是出了当年的事，老夫人在照顾孩子的事情上就处处谨慎。
老夫人是不怎么聪明，但懂得避让，也听老侯爷的话，等后来先夫人到了府中，老夫人就真的没再怎么管过府中的孩子……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大小姐也长大了。
若不是今日夫人和大小姐说起了画画这件事，兴许李妈都忘在脑后了。
所以，夫人今日其实是句句说到了大小姐的痛处上。
也句句说到了李妈的担心上。
夫人兴许不清楚早前的事，但大小姐是清楚的。
但大小姐即便清楚，还是被夫人激了一回，开始重新提笔画画。
李妈是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既怕大小姐因为回惠城那日开罪了夫人，夫人借故发挥，特意怂恿；也怕大小姐脑子一热，重蹈覆辙。
老侯爷虽然不在了，但老侯爷当年忌讳的事总有老侯爷的道理。
李妈是担心出乱子。
再退一万步说，后宅这些事，说简单比前朝简单；但要说复杂，人心都是弯弯肠子，还隔着肚皮。
这府中，就老夫人的心思最简单，但老夫人身边的方妈不简单。
先夫人清心寡欲，所以侯府后宅同旁的人家比，算是平静了。但表面看似的平静背后，其实藏了许多暗潮涌动。
新夫人才来，老夫人又甩手掌柜，李妈是怕新夫人拿大小姐杀鸡儆猴。
但以新夫人同府中旁的几位公子小姐的相处来看，新夫人是犯不上杀鸡儆猴的。
这些猴子原本就在新夫人面前老实……
所以，李妈也猜不透。
车轮滚滚向前。
李妈看着大小姐终于开始落笔，认真，专注，眼中和心中都不染一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