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连渠凝眸他。
是看他,也是看他身后大约十余二十个侍卫,以及余光环顾死胡同的周遭地势,有多高,有多少人。
容连渠静静察看着,没出声,只是听他继续,“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会来京中,还来了庄王府,我到底是小觑你了!”
温珺宴一面说着话,一面特意将手的力道施加在剑尖上,剑尖借着力道逐渐穿透衣裳,冰冷,锋利的触觉让容连渠身上本能得寒颤。
但寒颤也没让此刻的容连渠停下脑海中的计算。
傅毖泉奔跑的速度,右左右右左,每一处长廊和拐角处的长度,以及可能遇到的障碍,还有,早前苑中发现傅毖泉不见之后,在混乱时,消息传到角门的时间。
这些,都是他在边关每日做的事情。
路程,速度,障碍,以及可能出现的意外,包括,怎么避开羌戎人,或是短兵相见的时候,如果在羌戎人的刀下求生并逃脱,这些都要精确得计算在脑海里。
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所以他能替傅伯筠在边关做向导,替他摸清敌情,却没想到有一日,这些东西会用在替他刺杀温珺宴报仇,以及从羌戎人手中抢回他的首级上。
而眼下,傅毖泉还在庄王府,他不仅要算温珺宴这处,还要算傅毖泉在门房上可能遇到的斡旋,以及,稍后怎么引开庄王府的侍卫,让傅毖泉可以平安离开。
脑海中的构图完成,容连渠沉声道,“应当我是小觑你了,你竟然还能活着!”
温珺宴皱眉看他。
容连渠要逼他接着说话,分散注意力,“是我当时下手轻了,对付你,就应当一剑封喉。”
“像这样?”话音未落,“呲”的一声,剑尖直接穿透肌肤,刺入血肉的声音。
容连渠吃痛,但没有出声。
温珺宴的剑尖便刺得更深。
容连渠胸前的衣裳被涌出的鲜血浸湿,额头都疼出细汗,但脑海中越渐清醒。
时间,不够……
容连渠咬牙。
而他越是咬牙不出声,温珺宴手中的力道便越重,好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穿透一般。
“硬骨头吗?”温珺宴语气冰冷,“像傅伯筠一样……”
听到这个名字,容连渠明显目光里带了狠意,“温珺宴,他当你是兄弟,把他后背,还有整个南平侯府都托付给你!是你害死了他!”
容连渠咬牙,眼眶也因为头疼和激动而泛红。
如果不是因为剑刺进了胸膛,这一刻,应当已经扑上同他厮杀在一起。
但眼下,胸口的剧痛传来,整个嘴唇都因为疼痛而苍白!
温珺宴尽收眼底,也沉声道,“原本要杀他的人就不是我,是他不肯屈眉折腰,他自己选的路,我没办法左右他。我答应过他会照顾好南平侯府,我会做到。他虽然死了,但老夫人,傅毖泉,傅长歌,傅芣苢,傅廷安,还有傅长允,和团子我都会视如亲生。包括阮陶……他不是一直对她愧疚吗?我可以让阮陶做我……”
“你他妈人渣!”容连渠暴起,被上前的两个侍卫按下。
温珺宴面无血色,接着说道,“他让你去惠城,是他已经怀疑过我了;这层纱是他先捅破的。”
容连渠挣扎着,想起身,但还是被死死压下。
温珺宴继续道,“在惠城,你也刺杀过我了,你答应傅伯筠做的,你想替傅伯筠做的,都做了,你何必来京中?”
容连渠双目猩红。
温珺宴目光微敛,“你能顺藤摸瓜找到这里,应当都知道了,那你也不用留活口了。”
温珺宴说完,手中剑柄就准备直接穿透,容连渠脑海中的倒计时的算筹在一点一点变幻,减少,直至清空。
就是这个时候!
容连渠指尖划过身侧一个侍卫的喉间,匕首见血封喉。身侧另一个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就见匕首在眼前划过,然后伸手,捂住脖颈,然后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点点倒下。
容连渠忍痛起身。
他原本就擅长使用匕首。
傅伯筠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用的匕首,所以才会有那把匕首给到傅伯筠处。
他从来就不是用剑的人,在同羌戎人的每一次“交道”都是同死亡擦肩,剑太过显眼。
温珺宴拢眉看他。
虽然他顷刻间斩杀了两人,但毕竟胸前的伤口还在渗血,这里是庄王府,他身边还有十余二十个侍卫在……
“值得吗?”温珺宴声音冰冷,“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温珺宴话音未落,容连渠又已暴起,身后的侍卫一人将温珺宴扯到身后,一人护在他跟前,容连渠的剑直接将挡在温珺宴身前的人一剑斩杀。
温珺宴额头惊出冷汗。
身后的侍卫一涌而上,温珺宴退到后方,容连渠不可能……
但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温珺宴脸上的神色终于略有惊慌,这里是庄王府!
温珺宴转身!
庄王府里都是侍卫,容连渠不会连命都不要同他纠缠!
容连渠原本可以直接杀死眼前的侍卫,但收手,他就是要他跑!
他跑,才能引来庄王府的侍卫!
庄王府的侍卫追他,傅毖泉和阮赵才能平安逃走,没有追兵!
容连渠伸手捂了捂胸口,剜心蚀骨。
—— 毖泉还在庄王府。
—— 我去!别人去,未必能把傅毖泉平安带回来,但我去一定能,夫人信我!
—— 容连渠……
—— 我知道,我会活着回来。
容连渠咬紧牙关!
*
“姑娘,角牌。”门房上接过,“叫什么?”
傅毖泉心跳都险些跃出胸膛,方才根本没时间,看角牌上的性命。
而门房上的人一直没听到声音,正纳闷抬头。
—— 粗使的丫鬟虽然不显眼,但身份地位低,容易在出入的时候被门房上盘问,为难……普通丫鬟不起眼,在门房这处不会有人敢多问……
对方抬头的瞬间,傅毖泉呵斥道,“王嬷嬷安排的时间,你耽误得起吗?”
对方果真一愣,傅毖泉从他手中抽回角牌,对方还有些懵,“你自己找王嬷嬷问去!”
对方本来还想问,却忽然听到府中别处的声音,“快追!那边!”
是同傅毖泉全然相反的方向,门房上的小厮愣住,傅毖泉脚下生风。
身后的人一脸懵,傅毖泉已经从角门离开,然后目光很快环顾四周,小巷,小巷,马车……
那里!
傅毖泉整个人都快要哭出来,也拎起裙摆快步上前。
阮赵已经等了很久,直到看到眼前的人,是大小姐!
阮赵早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
容连渠这家伙!果然什么都能搞得定!
难怪夫人信任他!
阮赵狂喜!!
但阮赵知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松懈,越不能出岔子,傅毖泉上前的功夫,阮赵已经带好了蓑笠,架好马车。
“阮赵~”傅毖泉也看到他。
阮赵搭手,傅毖泉钻进马车!
对!
是用钻进这个动作!
马车的帘栊放下瞬间,傅毖泉刚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才哭了出来。
她,她,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方才这样……
傅毖泉还在紧张而后怕的抽泣着。
阮赵打马,却忽然反应过来,“大小姐,容连渠呢?”
傅毖泉也愣住,忽然反应过来马车里没有容连渠,“他让我先走。”
阮赵僵住!
但也是这一瞬,听到王府这处大喊,追刺客!
傅毖泉和阮赵都倒吸一口凉气!
忽然都明白了。
傅毖泉眼眶通红,想问,但是不敢问,而阮赵也咬紧下唇,沉声道,“大小姐抓稳,我们要走了。”
傅毖泉看向身后车窗处,“那,那容连渠……”
阮赵已经打马离开。
身后渐行渐远的庄王府,傅毖泉指尖死死掐入掌心肉中,哭声噎在喉间。
*
前一刻,庄王府内。
容连渠同侍卫厮杀在一处,温珺宴越看越惊心。忽然之间,想起傅伯筠的首级,被人从羌戎军中取回。
能只身一人去往羌戎帐中抢回傅伯筠首级的,该有多厉害,以及生死置之度外?
这样身手的人,西齐能有几个?
他甚至已经不用怀疑,去羌戎的就是眼前的容连渠!
容连渠当日没杀他,不是因为行刺失败!
而是……
温珺宴面色铁青。
而是因为,阮陶需要北上的契机,府库被盗,侯府一把大火不足以说明问题,再加上他遇刺,阮陶就可以带着南平侯府安心入京……
容连渠,容连渠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杀他!
所以他在惠城侥幸活下!
因为容连渠当时有更重要的是!
他要去取回傅伯筠首级,所以他根本不会同府中的侍卫殊死相搏,因为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温珺宴掌心渗出冷汗!
但眼下,傅伯筠的首级已经送回惠城!
容连渠也顺着蛛丝马迹追到了京中,庄王府,甚至,他出入庄王府都若无人之地,他眼下的目标,是……
是自己!
所以,容连渠这次与上次不同!
上次,容连渠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而这次,就刚才,容连渠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温珺宴迟疑间,容连渠已经斩杀掉了他旁边的侍卫。
周围的侍卫还在源源不断的涌上来,而就是这个空隙,在容连渠靠近他的瞬间,温珺宴一剑刺在他方才的伤口处,近乎贯穿。
“可惜了。”温珺宴冷声。
容连渠却低声,“没什么可惜的。”
温珺宴微怔,忽然反应过来他用剑刺穿他胸膛的时候,也等于将自己同他绑在了一处,他原本是可以逃掉的,但他在那瞬间想杀了容连渠。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杀意,让他暴露在离容连渠最近处。
也就是这一瞬,容连渠握住他胳膊将他带到近处,然后另一只掌心的匕首直接穿透了他的腹部。
“怎,怎么会……”温珺宴难以置信。
金丝软甲,怎么会?
只是再等他低头,看到了腹间残留的匕首把头,忽然明白过来,是,是傅伯筠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不,不是已经给阮陶了吗?
怎么会?
温珺宴错愕中,脚下慢慢失去支柱,靠着容连渠滑倒在地。
容连渠屏住呼吸,将剑从身前抽出……
周围的侍卫都懵住,面面相觑。
而容连渠也从温珺宴身上拔出那把匕首。
—— 这把匕首,物归原主。
—— 早就不是我的了。
—— 我和你不同,这把匕首既然能辗转出现在你面前,那它就一定有它的用处。
周遭的侍卫面面相觑后,还是一涌而上。
容连渠撑手从地上起身,杀红了眼,或是原本就风沙迷了眼睛……
鲜血将衣裳溅湿,容连渠不知道怎么跃身翻过的高墙。
阮赵已经驾着马车飞奔而去,他心底好似一块沉石落地,也似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放空了去。
—— 我信。
—— 如果你没回来,我好像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容连渠握紧匕首,再看了眼马车远去的方向,然后朝相反的方向去。
“快追!那边!”身后的声音响起。
伴随着这些声音的,还有“嗖嗖”的箭矢声。他躲过箭矢,但也从高墙上摔倒在地。
“追!摔下去了!”
容连渠撑手起身,但整个人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也不知道是如何跌跌撞撞往另一条巷子中去的。
他知晓不能停下。
—— 容连渠,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他扶住巷子中的石墙,但还是在巷子中倒下……
“夫,夫人!”驾车的仆从见到对面倒下的人,整个人都吓懵。
不是他撞的……
司芳撩起帘栊,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不由惊讶。
她当然记得。
是那日同阮陶一道……
“搜!”巷子外的声音响起,车夫也吓倒,侍卫看向她。
司芳攥紧指尖,迟疑片刻,这是阮陶身边的侍卫,如果是这幅模样,那阮陶……
司芳深吸一口气,放下帘栊,“把人拖上来,马上走!”
*
曾家的小厮来了国公府。
阮陶知晓,是老夫人同几个崽崽那处的消息。
“顺利离京了吗?”阮陶心中揣了一只小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着。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应声,阮陶的心跌落了一半在谷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低声道,“夫人,出城门的时候,马车被宫中赶来的人拦下,府中说老夫人要去慈安寺小住几日,同徐老夫人一起,宫中的公公说,那不耽误老夫人教程,只是陛下要见二公子,请二公子入宫一趟。”
天子要见长歌?
阮陶惊讶!
天子不是在国公……
忽得,阮陶反应过来,脸色也渐渐煞白下来,“然后呢?”
小厮应道,“然后,黎妈同二公子没有跟着老夫人,还有侍郎夫人一道去慈安寺,而是被内侍官接到宫中去了,小的赶紧来国公府同夫人知会一声……”
阮陶缄默了。
不是天子授意的内侍官接走了长歌。
是庄王妃。
阮陶眉头锁紧,又缓缓瘫坐在石凳上,长歌,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