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总之，它总是在移动。
不问何地而来，不问何地而归。
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萦绕在脸庞的风儿，随风漂泊的浮萍，秋天的落叶，春天的花粉。
还有，刘十三。
刘十三已经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距离。
在他看来，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不管是死在任何人，任何事上，最重要的是死。
刘十三已与死无异。
他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块肌肉都像是生锈了一般。
僵尸。
这是对他木讷且僵直的皮囊最贴切的形容。
黑夜，下弦月。
刘十三在黑暗中摸索，面前渐渐出现星星点点，是万家灯火。
随着距离的接近，灯火筑成一座城。
刘十三站在城门下抬头看去。
但见城门正上方挂着一块巨型牌匾。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花粉城。
这没想到又到了这里。
一路走来，刘十三吃的是垃圾堆中的残羹剩菜，喝的是臭水沟渠中的泥沙苦水。
他本不想活下去了，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肯吃饭喝水。
或许仅仅是因为刻在每一个生命骨子里的求生欲望。
他无数次思量国相府的人追上自己，将自己击杀。
无数次想到自己穷困潦倒，马上就会饿死。
无数次想到关于神都的事情，自己就会肝胆俱裂，抑郁而死。
可他就是没有死。
恍惚间，刘十三已进入花粉城中。
先前在花粉城的种种宛如喷泉般涌上心头。
相比较于在神都，花粉城的危险，简直就是幸福。
最起码那个时候他还有朋友，还有酒。
还有……李二七。
珍重皎洁白月姿，人天携手却无期。
遗珠有恨终归海，花粉城中更可悲。
六神无主的刘十三不知不觉进入花粉城。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酒摊。
仅仅在路边支了个棚子，路牙子上摆着好几大坛酒。
主持酒摊的红鼻子老头，看起来已经五六十岁。
他个子很矮，手中的酒袋显得将近有他的身高一半长。
透过飘忽的双眼，不难发现老头已经有点醉了。
酒摊上也有两个男人在喝酒。
大晚上不回家，反而来到路边喝酒的人，要么是不想回家听自家黄脸婆唠叨的，要么是闯荡江湖，四海为家的。
刘十三忽然发现，喝一杯酒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
他来到酒摊，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红鼻子老头立刻端来一壶酒和一个杯子。
刘十三看都没有看杯子一眼，提起酒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将酒壶中的酒给喝干净，宛如喝水一般。
红鼻子老头又提来一壶酒。
刘十三提起酒壶，再次很快喝完。
红鼻子老头再次去提酒壶。
每当红鼻子老头提过来新的酒壶，刘十三就立马拿起酒壶，喝掉其中的酒。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刘十三的桌前已经摆了八个空酒壶。
红鼻子老头提来第九个酒壶的时候，终于说话。
他放下酒壶，给刘十三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年轻人，喝酒不能快的。”
刘十三道：“我想醉。”
红鼻子老头拿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酒，道：
“想醉也可以慢一点。”
刘十三道：“不能慢。”
红鼻子老头道：“为什么不能慢？”
刘十三不说话，他还是没有用杯子，拿起第九壶酒，一饮而尽，这才道：
“因为我没钱。”
说完这句话，刘十三的双眼开始迷离，就连身子也开始摇晃。
他已经喝醉了。
红鼻子老头微微一笑，又啜了一口酒，气定神闲道：“没钱就没钱，在我这里，没钱也能喝酒的。”
刘十三笑了笑，道：“你不为了钱，难道是想要我喝醉的时候打劫我？”
红鼻子老头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一下刘十三。
一身烂衣不蔽体，一身恶臭惹人呕。
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
不，刘十三浑身上下就没有值钱的东西。
红鼻子老头又抿了一口酒，道：“你觉得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劫？”
刘十三又笑了笑，道：“那你为了什么？”
红鼻子老头道：“不为什么，我酒太多喝不完，给别人喝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刘十三道：“那你为什么不再来一壶？”
红鼻子老头当然去拿酒。
和前九壶一样，第十壶酒也被刘十三一饮而尽。
刘十三彻底喝醉，眼中的视野不断旋转、重影，刘十三无论如何努力聚焦都无法让视野清晰。
可他还是努力的看着红鼻子老头道：
“你请我喝酒，我也能替你办事。”
红鼻子老头道：“你有什么能够做到的？”
刘十三胳膊搭在桌子上，让自己的身子不会倒下，道：
“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红鼻子老头笑了，笑着道：
“就凭你？”
刘十三道：“就凭我。”
红鼻子老头道：“给我个原因。”
刘十三一字字道：“因为我不要命。”
人活着最大的意义就是快乐，如果一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么他做任何事情都能够做到。
因为他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能够让他动容？
他只需要抛去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就去办事。
人的一生八十年。
八十年只做一件事，没有做不到的。
假如一个不要命的人能够答应你一个条件。
那岂非也是一件极其不错的事情。
红鼻子老头过了一会儿，却道：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是啊，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下，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贫穷饥饿。
多少人失望头顶，绝望不能自已。
他们已经失去了活着的乐趣，只想重新能有哪怕一件事情支撑他们活下去。
刘十三岂非也是这样的人。
红鼻子老头也是。
人生在世，不如意总该多一些的。
不然为什么快乐能被人人追求。
刘十三有他的伤心事，红鼻子老头也有。
两人的伤心事足够摧毁两人自身活下去的欲望。
但是两人唯一不同的就是，红鼻子老头已经重新有了一件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事情。
那就是酿酒，喝酒。
而刘十三却没有。
红鼻子老头又提过来一壶酒。
第十一壶酒。
这一壶酒没有给刘十三喝，而是红鼻子老头对着壶嘴一饮而尽。
喝完酒，红鼻子老头的眼睛逐渐湿润、发红。
沧桑的五官逐渐扭曲，仿佛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可红鼻子老头的眼泪却迟迟没有掉落。
酒摊上原本喝酒的两人已经走了。
其中一个看红鼻子老头正在性情，将银子放在了桌子上，悄无声息的走了。
另一个没给钱，直接走了。
红鼻子老头不在乎，他只在乎活着，酿酒，喝酒。
没有人知道红鼻子老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伤心的人太多。
你又何必去了解他们的伤心的原因。
夜已经深了。
红鼻子老头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脸色也终于好了起来。
刘十三早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去。
红鼻子老头看了一眼刘十三，喃喃道：
“都是伤心人，何必伤心，跟着我酿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