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徐徐展开,层层叠叠的人群随即映入眼帘。
人群中,一个身着素衣的和尚半跪在地上,和尚相貌清绝,仿若深山涧月,出尘无垢。身上的僧袍染上了斑驳的血迹,恍惚间,更像含笑杀人的修罗。
“是无相。”
无相?
轩辕兰辞讶异的抬起了眼,他在深宫待了十几年,但也听说过这个人的法号。这人与其说是僧人,却更像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连将他抚养长大的寺庙,也没能幸免于难。一夜之间,香火鼎盛的宝重寺,三十七个僧人,皆惨遭他的毒手。慈眉善目的佛像,被血水浸透,竟变得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只是,他跪在这儿做什么?
“是那个妖僧!”
“赶快报官,把他抓起来,免得祸害大家。”
“走走走,别管这闲事儿,不想活了吗。”
这妖僧的武功,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死在他手里的江湖豪杰十之七八,可不敢触他的霉头。
“他衣袍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啊。”
“好奇心害死猫,别看了。”
“他动了,快跑。”
“妖僧要大开杀戒了!”
一时之间,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救她。”
“救,救不了,她,她早就死透了。”
“救她。”
“真救不了。”
“救她。”
无相似乎机械性的重复着这一句话,而医馆的大夫瘫软在地上,神色惊恐万分,想晕死过去,奈何那根紧绷的神经始终断不了。
这疯和尚,天要亡他啊!
可怜他上有老下有小,虽不说什么悬壶济世,倒也做过不少救死扶伤的小事,这是造了什么孽,今日要命丧黄泉了。
无相笑了笑,缓缓站起身。
衣袖之下,是一颗似乎被烧焦的人头,头骨被摩擦得有些光亮。想必这人,天天抱着这颗人头摸来摸去,都盘出光泽来了。
遇到神经病,可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求求你放过我吧,不,不不不,放过我的妻儿,求求你了。”
他横竖都是一死,但希望这个妖僧良心未泯,能放过他的家人。
“天子脚下,岂容这个妖僧猖狂。”
“陈大夫多好的一个人啊。”
“妖僧,拿命来。”
这妖僧好像受伤了,如此一来,赢他的把握就大得多了。
然而,还没等那个江湖侠士靠近,便被妖僧手中的佛珠打碎了头盖骨。那白花花,血淋淋的脑浆流了一地,看得人直作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算是见识到了。
妖僧的武功,放眼天下,又有谁是他的对手?
“别,别杀我。”
医馆大夫眼睛一闭,他下辈子再也不做大夫了。
“无相。”
穆清川及时出声,拦住了那人要大开杀戒的手。
天子脚下,他要是堂而皇之的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无相回头,穆清川的出现倒是让他转移了注意力。大夫只能医治一具躯壳而已,但他不一样,也许真能做到召回亡灵,起死回生。
无相每前进一步,留在这里看热闹不怕死的人便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直直通往那马车。眼尖的人已然发现,那是国师的马车。
谢天谢地,国师在这里。
有国师在,这妖僧定不敢再作恶。
医馆大夫连滚带爬缩了进去,紧紧将医馆大门关上。神明保佑,这尊杀神终于走了。
搬家搬家,马上搬家。
穆清川微沉:“无相,你又是何必呢。”
一念放下,才能万般自在。
无相怀中的头颅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后来不知怎么,他了断红尘,入了佛家。佛法造诣极深,深得住持看重。
而他的未婚妻却一直在等他,守着双方爹娘在他们年少时定下的一纸婚约。
再后来,镇子上起了病疫,粮草枯绝,死于怪症的人越来越多。这时,镇里的人想到了用年轻貌美的女子献祭天神,兴许就能解决这场祸患。
而无父无母,自幼在无相家长大的那位姑娘,便成了最好的祭品。无相的爹娘责怪她是个扫把星,害得自己的儿子出了家,自然忙不迭的将人送了出去。
那天的天气很是晴朗,女子被架在高高的火堆上,原本一丝微风都没有的天气,竟刮起了大风,熊熊的烈火以燎原之势将那一声不吭的女子焚烧致死。
罪恶不会因为被火湮灭而消失,病疫越来越严重,镇上越来越多的女子成为了这场荒诞闹剧的牺牲品。
等无相赶回来时,镇里的年轻姑娘都死绝了。
病的病死,疯的疯了。
“她可以献祭,为什么他们不可以?”
“你明知道死去的人,便是死去了。”
说到这儿,穆清川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轩辕兰辞坐的方向,叶姑娘的存在,好像打破了常理。若是让无相知晓叶姑娘的存在,怕是又要惹出不少事端。
“那你又是信的什么理?”
“穆清川,我可以不杀他们,但你的命,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你若不能救活她,就去死吧。”
眨眼间,二人坐的马车便被强大的内力碾得粉碎。
轩辕兰辞稳稳落在一侧,瞳孔微微一缩,冷得刺骨的杀气险些压抑不住。这个疯和尚,真是该死啊,竟敢惊扰他的叶姑娘。
二人腾空而起,一招一式皆是惊心动魄的杀招。被卷入战斗的瓦砾寸寸成灰,连大地都被重新渲染了一遍。凌厉的罡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底下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老百姓可就倒霉了,被砸得头破血流还是轻的。
无暇顾及的人头不知何时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支撑着下颚,盯了好一会儿,微微叹息。罢了,倒也是个可怜的女子,死后也不能得到安宁。
双手结印,周围的声音开始静了下来。
无相有些怔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在不断变化。这些景象太熟悉了,都曾是他停留过的地方。最终,景象停留在了他离开家的那一天晚上。
月色无垠,妙龄女子看着他留的信低声啜泣,黯然神伤。
没一会儿,他看见了他那稳重自持的爹闯入了女子的房间,狰狞蛮横的霸占了女子,那神情,恐怖得陌生。
他的指节用力得发白,这些都是他不曾知晓的晦暗。
女子被送去献祭的夜晚,再次遭到了镇令以及镇令下属的侮辱。
到了第二日,那些人还让她换上了比白纸还要白的罗裙,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她身上的污秽。
他们疯狂的笑着,而他从那熊熊的烈火中,仿佛看到了那双清澈却又麻木的眼睛。
她仿佛在笑他,在他成佛的道路上,可曾有一点无愧于心?
血气翻涌,他吐出一口血。
无数的幻影让他陷入了癫狂,不,不该是这样的。
就算他不在,她应该也会过得很好的。
叮当叮当,画面停留在了一个星夜。卓尔不凡的少年郎忐忑不安的问着巧笑嫣然的女子,可愿与他共度余生?
女子温柔而坚定的点了点头,一生,似乎便认定了眼前的这一个人。
却万万没想到,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世人轻易许诺,却在白驹过隙的时光里忘了许诺时的那份欢喜,究竟是自己有多珍视的,是自己能否看清的,是自己能否承担的。
穆清川停下了手,无相吐血不止,好像走火入魔了。
身上的经脉爆裂开来,他好像还浑然不知疼一样。嘴里喃喃自语,念着一句又一句貌似佛家超度的经文。
一个已经杀人如麻的佛家弟子,此刻竟有些可笑的捡起了他所背弃的信仰。
若世间真有佛祖,恐怕也渡不了他。
朦朦胧胧的小雨从天上飘飘洒洒的落了下来,虽然沾不湿衣衫,却也让人黏黏糊糊的,有些不好受。
无相疯了一般的在地上摸索着,待看到那个头骨时,痴痴的笑了。
他一步一步上前,却在指尖儿触碰到那个头骨时,头骨化为了粉末,顺着逐渐变大的雨水从他的指缝间,一点一点流走。
“不,不要。”
他疯狂的想要留住地上的雨水,像突然上岸的鱼,努力的汲取,却是徒劳无功。
“哈哈哈哈……”
越发癫狂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疯疯癫癫的和尚,在雨幕中彻底消失了。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和尚。
无相这两个字,很快,也被人遗忘了,只是偶尔成为了说书人口中的一段江湖趣事而已。
“叶姑娘。”
轩辕兰辞心口一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恐怕是跟叶姑娘有关。
——放不下执念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无相是,她又何尝不是。
她的一位朋友曾给她讲过一个很有趣的佛家故事。
一沙门向菩提树下的达摩求法,达摩问他:“你在身后站了很久,所求为何?”
沙门答:“求法。”
达摩回他:“离去吧,你求不得的,因为你放不下手中事物。”
沙门听闻,稍微思索,自斩右臂,言:“我已放下。”
达摩抛出菩提手串,大喊:“接。”
沙门下意识用已断臂的右手去接,却接了个空,菩提手串落地,四散分离。
达摩转身,面对菩提树,不再言语。
自断手臂,是为得而舍,但对所求的执着始终都在,不曾消减,甚至越发强烈,因此达摩传法时,沙门以为自己的手臂还在。
放下,是为了得到。
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当时想,即使朋友讲了这个故事,她还是会成为像沙门一样的人。
大概是心中有所求,有所得失,如果真有佛,道,她只想站在自己的角度得到最心安的结果。
执着,大概就是痛苦的根源。
朋友笑着跟她说,她的所思所想,好处是,只需要破执妄,便可得自渡。坏处是,这很难。
放不下的是她,执着的是她,自私的也是她,所以,又怎么可能自渡得了呢。
“叶姑娘,我们走吧。”
轩辕兰辞咬紧了下唇,努力扬起一抹微笑。他知道,叶姑娘是想借无相的事,敲打敲打他。
让他不要痴心妄想。
让他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否则,恐怕结局会比无相还惨。
不,他不是无相,绝不可能到这般地步。
——嗯。
雨水冲淡了很多不舒服的味道,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上了一点儿。
轩辕兰辞的府邸有些偏远,不过也落得个清静。
府邸收拾得很干净,还种了不少应季的花。尤其是院里的那株桃花开得艳丽极了,走近一看,桃花上竟然系着数不清的平安符。
平安符是雕刻的,上面都雕刻着一模一样的字。
愿叶姑娘平安……
她有些愣神,蓦地看向轩辕兰辞。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一般,轩辕兰辞温柔一笑,回视着她的方向:“叶姑娘,你帮了我太多,兰辞无以为报。只望叶姑娘如无拘无束的日光,平安顺遂,永远光明灿烂。”
她想了想,这可算不上什么好的祝福。
“叶姑娘,过两日我就要进军营历练历练了。”
“军营里苦闷,味道也不太好,叶姑娘在府邸里好好休息。若是闷了,等兰辞回来,陪叶姑娘出去走走可好?”
军营里,都是些光着膀子,袒胸露腹的男子,若是叶姑娘去了,他不敢想那万分之一的结果。
她的目光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令他嫉妒得发疯。
他觉得自己快要病入膏肓了。
这具皮囊下,仿佛散发着被欲望完全吞噬的恶臭。
他躲进了房里,关上房门,确认叶姑娘没有进来后,才倒在床上,重重喘息。
叶姑娘,叶姑娘……
他迫不及待的点燃了梦幻绮丽的香,这种香,会将他带入一个美妙绝伦的梦境。梦境中,他所想的,他想要得到的,真实得令他一次一次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清醒过后,他打了自己一耳光。
哪怕是在梦中,他也不应该玷污叶姑娘。
他翻箱倒柜的找出了她所有写过的字,凌乱的铺满了整个房间,他倒在上面,蜷缩着,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她是真实存在的。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和满足。
“叶姑娘,你疼疼我,好不好。”
“兰辞好喜欢你。”
“嘘,不能告诉她。”
“不能告诉叶姑娘。”
他慌慌忙忙的将地上的纸张收了起来,叶姑娘是那虚无缥缈的风,在没有绝对的把握将她留下来时,他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皇权,只是第一步罢了。